第四十五章
元賜嫻沉默着,似乎在思考什麼。
陸時卿想了一晌,覷着她道:「南詔太子曾逼婚於你,你應當見過他,記得他的長相吧。」
他這眼神輕飄飄的,盯得她一陣莫名心虛。
她答:「見是見過的,但我哪裏記得人家長什麼樣,他又不是您陸侍郎。」
「上回你在紫宸殿,與聖人說他長得賊眉鼠目。」言下之意,她分明是記得的。
「是嗎?」元賜嫻眨眨眼,「可賊眉鼠目是個貶義詞呀!您不會不高興吧?」
「我為何不高興?」陸時卿語聲清淡,似乎南詔太子是狗是彘都與他無關,「我只是問你,昨日的男子是否可能是南詔太子。」
好吧,是她自作多情了。
元賜嫻訕訕一笑,開始認真回想:「我記得,南詔太子名‘細居’,為人算是能謀擅武,論身形,比您高大魁梧幾分……」
她沒回憶完就被陰沉了臉的陸時卿打斷:「你就說是不是,有無可能,與我比較個什麼?」
元賜嫻無辜瞅他:「我眼裏頭就您一人,您還不許我拿您作個參照了?」
陸時卿一噎。他這前一刻憂慮后一刻歡喜的,簡直像得了什麼心病。
意識到這一點,他愈發感到煩躁,臉色更不好看了些:「別油腔滑調的,談正事。」
元賜嫻與細居的確在兩年前春野有過一面之緣。當時日落西山,她牽了馬在溪邊飲水,碰上他來問路。她不知他身份,並未多作留意,指了路就策馬離去,隱約記得此人大概二十齣頭的模樣,肌膚是深蜜色的,有一口極其渾厚的嗓音。
若說後來有何交集,便是在戰場了。他派兵困了她阿爹,她領軍救援,拚死將南詔守備破了個口子,助阿爹突破重圍。
但昨日的男子面具覆臉,一字未言,當真無從考證。不過身形倒是基本吻合的。
她事無巨細地與陸時卿講了,聽他「嗯」了一聲,便再沒了下文。
五日後,欽差隊伍橫穿鄧州,入了唐州地界,轉而由唐州刺史接手陸時卿的一切出行事宜。
過了唐州便是淮南道,但陸時卿不知何故突然放慢了步子,在唐河縣落了腳。
拾翠和曹暗就是這一日得以捎着小黑趕至,與他們會合的。兩人都受了不少傷,好在未威脅要害,見到元賜嫻和陸時卿,氣也沒來得及喘上幾口,便將查探到的最新消息一股腦回報給了主子。
曹暗道:「郎君遇刺的消息當日便傳到了長安,聖人震怒,當即命人徹查此事,直至今早有了些許進展。」
陸時卿不願聲張真相,叫世人曉得有群身份不明的男子想擄元賜嫻,故而對周邊各州的說辭都是自己遇刺了。
當然,這事瞞得了地方官吏,卻瞞不了徽寧帝,只是他也顧忌元家,為免案子水落石出前,叫元賜嫻無辜惹上流言蜚語,便一樣如此對外宣稱。
陸時卿問:「如何?」
曹暗答:「實則也不算聖人查得的。是昨夜,京兆府劉少尹無意在長安城附近發現了一行蹤跡詭秘的玄衣人……」
陸時卿嗤笑一聲,看了眼一旁同樣神情難以置信的元賜嫻,冷冷道:「他劉少尹莫不是在與我玩笑吧,還是說這些殺手被雨淋壞了腦袋,竟自己往刀口撞?」他饒有興趣地問,「然後呢,這行人是何去向?」
曹暗躊躇一下,似是有些難以啟齒,道:「郎君,他們去了韶和公主的公主府。」
元賜嫻微微一愣,肯定道:「不可能。」
鄭筠曾幾次三番對她加以意味不明的試探,她自然並不如何喜歡此人,但卻也絕不會因此便以偏見、蒙昧的眼光看她,反倒錯放了真正的兇手。
她說完這句,陸時卿未置可否,似乎在思量別的什麼。
元賜嫻道他對鄭筠心存疑慮,盯着他解釋:「陸侍郎,不可能是韶和。其一,上回那批人的手段您也瞧見了,如此規制,已可稱得上死士,她一個公主有何能耐、膽量在聖人眼皮底下培養這樣的下屬?如真有此事,便說明她非簡單角色。但既非簡單角色,又何以蠢笨到為了點微末小事冒此大險?一旦聖人查明真相,懷疑她豢養死士的居心,她怕連性命都得丟了。」
「其二,若說韶和當真對我心懷敵意,無非便是因了與您的情愛糾葛。既然如此,她該巴不得我就此消失才對。可這批殺手的目的卻分明是活捉我。這點該如何解釋?其三,如您所說,除非這些人壞了腦子,否則怎可能往京畿方向逃逸?劉少尹也是,我倒寧願相信他出門被天降的巨石砸斷了腳趾,也不覺他能‘無意’發現他們的行蹤。」
「再有其四,您也說懷疑他們是域外人。」她說到這裏似乎覺得非常好笑,「如此便更是奇了,這男女間的風月情難不成能當飯吃?誰會因了個不知算不算數的情敵通敵叛國呀,莫不是她韶和公主真愛您愛得瘋魔了?」
她有理有據,言之鑿鑿,陸時卿卻只是靜靜坐在長條案的對頭,神情淡淡地望着她。韶和公主如何,他不清楚,也不欲清楚,但他知道,元賜嫻沒有瘋魔。
當他已然因她隨口一句話,莫名無法剋制悲喜情緒,她卻依舊如眼下這般進退自如,遊刃有餘。
她幾乎不必多作思考,便能分析得如此精妙,是因為她在局外,冷靜而清醒。韶和公主無法激起她心底的漣漪,他也無法。
當然,她說的都是對的。很顯然,此事的確與鄭筠無關。
良久,陸時卿才扯了下嘴角,道:「我知道不是她。」
元賜嫻奇怪地瞅瞅他。既然早就知道了,怎還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思考如此之久。
未等她想通,陸時卿突然出言斥退了曹暗和拾翠,等屋裏只剩了她,才緩緩道:「元賜嫻,你答我一個問題。」
他神情肅穆,元賜嫻一頭霧水道:「您說。」
「自先太子被廢,朝中再無嫡出皇子,稍年長些的老二與老三一直被朝臣寄予下一任儲君的厚望。其中,三皇子是如今大周唯一一位實封的親王,替聖人代理淮南,治下物阜民豐,除卻現今這回天降洪澇災禍,多年來也算安穩。」
「二皇子則軍功赫赫,早年曾聯合回鶻大敗突厥,替聖人消除了多年來的一塊心病。只是前些日子,他私造、偷運箭鏃,與回鶻往來密切,叵測居心令聖人倍感失望,反倒一直名不見經傳的六皇子得了提拔。」
這些都是眾所周知的事。元賜嫻聽得認真,卻越聽越糊塗,終於忍不住問:「陸侍郎,您究竟想問什麼?」
陸時卿似笑非笑道:「我想問,老二、老三、老六,你元家對此三人是何態度看法。或者說,他三人中,可有誰與你元家關係較近一些。」
元賜嫻不曉得她是不是看錯了,她總覺得,陸時卿問這話的時候,眼底隱隱浮現出一種奇怪的……期待。
可她哪管得了他期待什麼,眼下是聖人身邊最寵信的臣子拋了個要命的問題給她。她這一開口,可不知答案會傳到誰的耳朵里。
她忙是堅決道:「我元家向來不參與這些個勾心鬥角的,不論誰做儲君,只要大周好,大周的百姓好,就好。」說完,豎掌作發誓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