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她斂色答:「前年南詔入侵,有一戰情況危急,阿爹被敵軍圍困山中,幾名留守後方的副將舉棋不定,我心裏擔心,然後……」她摸摸鼻子,「然後就帶軍衝過去了。」
「……」她這輕描淡寫的,是當肚子餓了,下碗餛飩吃?
「但我沒添亂,我救出阿爹了。」她神情驕傲地道。
好好好,知道你是英雄了。
陸時卿望着她,心內百感交集。世人皆道瀾滄縣主禍水紅顏,殊不知當年一舉,不過是南詔離間滇南王與朝廷的陰謀。而彼時被罵得狗血淋頭,加以無稽之罪的這個小姑娘,卻在人們瞧不見的地方,為了大周出生入死。
那個時候,她才十四歲。
他始料未及,一時竟覺如鯁在喉,突然後悔今夜出此下策,卻只能講徐善該講的話,淡淡道:「縣主豪情,令徐某心生敬意,只是刀劍無眼,不論情勢如何危急,您也該愛惜自己。」
元賜嫻笑笑:「倘使先生身在滇南,目睹了彼時慘狀,也不會袖手旁觀的。」
她說了這麼些話,酒勁緩緩上頭,被風一吹,腦袋愈發昏沉,整個人一晃,忍不住按了按酸疼的太陽穴。
陸時卿腳步一移,險些要去扶她,手伸到一半才覺不妥,轉而拱手道:「縣主早些歇息,徐某告辭。」
元賜嫻也的確沒氣力說客套話了,請人送他出府,回房一頭倒在床沿,嘆了口氣。
阿兄實在太不靠譜,害她平白多喝了這些酒,以至醉熏之下一時動容,竟與徐善講了推心置腹的話。
那可是鄭濯的人啊。她這是怎麼了。
陸時卿一路沉默着回到陸府,一言不發乾坐在卧房,直至夜深,曹暗前來提醒:「郎君,您不去處理下臉嗎?」
這臉是他給做的手腳,貼抹那些臟物時,郎君嫌得連銅鏡也不敢照,渾身足足起了三層雞皮疙瘩,如今一遭回府,卻竟不趕着擦洗了。
他真怕郎君的臉留點什麼瑕疵啊。這對旁人而言興許無傷大雅,於郎君卻是致命的打擊。
畢竟,瑕疵可能不對稱。
陸時卿聞言神魂歸位,一下跳起來:「你怎麼不早說!」完了徑直衝向凈房,「備水!」
曹暗着實無辜,怕他尚有旁事交代,便一直候在外間,待見他沐浴出來,收拾妥帖,才問:「郎君今夜可還順利?」
陸時卿恢復了臉容,神情卻淡淡的,只「嗯」了一聲。
他作出如此犧牲偽裝,自然該順利。元賜嫻耍酒瘋,他起先將信將疑,但當她跌進他懷裏,他便知一切是假了。
她抬肘的一剎,他算計得當,微微偏了些頭。彼時天色大暗,唯借月光視物,哪怕面具徹底脫落,她也未必瞧出端倪,何況他只露了一小塊臉頰。
但他卻並不如何高興。
他問:「曹暗,你扯謊騙人的時候,心不心虛?」
曹暗一句快到嘴邊的「恭喜郎君」頓時收了回去,頷首嚴肅道:「皇天在上,小人對郎君忠心耿耿,絕無半句虛言!」
「……」陸時卿繞過他,揀了張椅凳坐下,「對牛彈琴。」
曹暗不好意思地撓了一下頭,又聽他問:「那名叫揀枝的婢女,果真去了潯陽?」
「回郎君,縣主手下婢女並非簡單角色,一路避開聖人耳目,連咱們的人都甩掉大半,眼下尚不能確定行蹤,只知是朝南去的。」
陸時卿點點頭:「應該是潯陽不錯。既然她夠能耐,就不必跟了,叫他們撤吧。」
他說完緩緩眨了兩下眼。
其實元賜嫻的確夠聰明了,但人都是有盲點的。他將一張臉藏着掖着,她便自然而然將注意力放在他面具背後,而忽視了他的手。
她來陸府給他裹傷的那天,他不是沒擔心過這一點,後來兩次拜訪元家,都將傷疤做了精細處理。幸而她到底只是懷疑「徐善」身份有假,卻如何也不曾將他二人聯想在一塊。否則,她一天到晚圍着他轉,遲早瞧出端倪,到時就不是面具與寬袍遮掩得住的了。
所以,在不必要的情形下,陸時卿仍舊不想與她走得太近。
想到這裏,他抬頭吩咐:「這幾日注意府上守備,多添些人手。」
曹暗驚問:「郎君這是要防誰?」
他嘆口氣:「那個丫頭說要扮成小廝混進來。」
哪個丫頭?曹暗一愣之下明白過來,遲疑道:「郎君可是今夜從元府得來的消息?如此恐怕不妥,您若嚴防死守,豈不令縣主疑心,是‘徐先生’向您告了密?」
陸時卿一噎。他今夜怕是無酒自醉了,還不如下人想得通透。
他抬手虛虛點着自己的前襟道:「照你意思,我還得故意給她放行,以證清白?」
曹暗咳了一聲,小聲道:「也不是不可以……」
「她想得美!」
當夜,曹暗被陸時卿轟了出去,翌日黃昏再來他書房,叩門道:「郎君,來了!」
陸時卿剛巧人在門邊,便親手移門,往外道:「什麼來了?」
他問完便兀自明白過來,皺皺眉:「怎麼這個時辰來?」他剛叫人備了水想去沐浴的。
曹暗心說這是瀾滄縣主決定的,他哪裏知道,面上問:「郎君放是不放?」
「不放。」
陸時卿說完,徑直往凈房方向走,卻聽身後再次傳來曹暗的聲音:「郎君當真不放?」
有完沒完了?他停下來回頭問:「你這麼想放?」
曹暗低頭道句「不敢」,突然聽陸時卿「嗯」了一聲:「你跟隨我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能全然忽視你的提議。我是不想放的,但既然你覺得有必要,那就放吧。」
他好像也沒這樣說吧。
見郎君面露質疑之色,曹暗慌忙道:「是,小人的確是這樣提議您的。那個……為免縣主四處查探,有所發現,小人故意給她一個送茶水的機會,乾脆放她來您書房吧?」
這樣也好,終歸她意在他,若不給她指條明路,叫她無頭蒼蠅似的橫衝直撞,反倒摸到了府邸裏邊的密道,恐怕才更糟糕。
陸時卿對他這點機靈勁很滿意,點點頭示意他去,回身將書房裏邊的要緊文書拾掇起來,完了遲遲不見人來,無所事事之下便在案上鋪了張宣紙,挑揀了支筆,隨手畫了幾株蘭草,落幾筆便朝房門方向望一眼。
真是,送個茶水也磨磨唧唧。
直等到一幅蘭草圖畫完,房門才終於被叩響。陸時卿清清嗓子,淡淡問:「誰。」
門外人似乎也清了清嗓,然後粗着個嗓門道:「郎君,老夫人請小人給您送茶水。」
一聽就是元賜嫻的聲音,偏陸時卿還得裝作不知道。他道個「進」字,垂眼思考自己該以怎樣的姿態面對扮成小廝的她——是驚訝還是憤怒,茫然還是冷漠?
不料未等他思考出結果,元賜嫻就自曝原形了,一面走近一面笑道:「陸侍郎!」
他迅速入戲,抬頭,眼底一剎閃過無數種情緒,三分驚訝三分茫然三分冷漠,然後以恰到好處的一分憤怒質問:「怎麼是你?」
如此一番過後,他在心裏嘆口氣。自從給這丫頭纏上,他天天做不成正經事,演技倒是日益精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