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陸時卿瞥瞥那隻烤全羊,「嗯」了一聲,又見她低頭把玩杯盞,瞧着頭頂月輪在裏頭的倒影道:「咦,吳剛!先生,我瞧見伐桂的吳剛了!」
「……」
元賜嫻仰頭將酒液抿盡,再定睛往盞底細看,驚嘆道:「哎,他不見了!」說著踉踉蹌蹌往桌底下鑽,「跑哪兒去了?」見找不到,又跌跌撞撞往一旁一棵槐樹走,抱着粗大的樹榦,含着哭腔問,「你知道吳剛去哪兒了嗎?」
陸時卿想扶額。他四顧幾眼,不見一名僕役,只好走到她身側道:「縣主,您醉酒了,徐某請人送您回房。您的婢女在哪裏?」
元賜嫻回頭怔愣看他:「咦,陸侍郎?」
「……」
怎麼,她醉酒的時候眼能穿牆?
陸時卿渾身流竄的血液都差點凝固了,卻見她下一瞬憨傻地笑起來,伸手拽他胳膊:「陸侍郎,您怎麼上我家來了?您來得正好,您能幫我找找吳剛嗎?」
不能。她想得美。
見她只是胡言,他鬆口氣,溫柔而不失風度地將她的手捋下來,正經道:「縣主,徐某不是陸侍郎,您能告訴徐某,您住的院子在哪裏嗎?」
「院子?我不住院子,我住,」她打個酒氣十足的嗝,往上指指,「我住天上,我是仙女兒!」
「……」
她說著又來拽他胳膊,邊搖邊問:「陸侍郎,我長得不像仙女兒嗎?」
陸時卿沉默,在她快要將他胳膊搖斷的時候無奈答:「像。」見她雙頰酡紅,笑如痴兒,只好繼續道,「您在這裏稍候,徐某去替您喚幾名僕役來。」
他說完轉身就走,哪知後背卻突然貼上一副嬌軀,緊接着,一雙玉臂攀上了他的脖頸,那個女流氓幾乎掛在他了身上。
他驀然一僵,就聽她在他耳邊咕噥道:「不行,陸侍郎,您不能丟下我……」
她言語訥訥,聲細若蚊,清冽而灼燙的酒氣卻準確無誤地噴在他的耳廓,叫他不由一顫。隨後,他感到一捧火從頭燒到了腳,小腹如蟻爬過,其下「帳篷」義無反顧地支了起來。
陸時卿一時驚至無言。這樣也能情動?她是不是在他吃食里下了葯?
他想甩開她,卻因身前尷尬情狀不敢胡來,四肢僵硬,屏息冷靜半晌,道:「縣主,您當真認錯人了。」
他說完這話又覺彆扭。難道他眼下是陸時卿,便可由她放肆了?
元賜嫻卻狀若未聞,趴在她背上繼續鬧,一面捶他一面道:「陸侍郎,您背我回房!」
背,背她個鬼!
他皺皺眉,怒上心頭,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甩了她,不料剛將那一雙玉臂抓在手裏,欲回身推她,卻被她勾纏住了足踝。
這一回身就是一絆,他一個重心不穩撞倒了她,眼看她的後腦勺就要磕到樹榦上,下意識便伸手將她往懷裏拽。
元賜嫻低呼一聲,順勢朝他懷中倒去,與此同時,狀似不經意橫肘往上一撞,撞向了他的面具。
時機、方向、位置,一切都算計得恰恰好。
可元賜嫻飲下的酒是實實在在的,她是當真有些喝過頭了,才得以借微醺之意演得如此逼真,也因此百密一疏——這一撞出手綿軟,在力道上差了點。陸時卿的面具並未全然脫落,只是歪了一角。
但她仍舊保持了起碼的神志,人尚在他懷中,便抓緊機會抬頭瞄。
這一抬眼卻是一驚:他露出的小半邊臉頰,皮膚皺皺巴巴,密密麻麻堆疊着色澤淺黃、凹凸不平的條塊狀斑駁物,如爬滿蠅蛆一般,邊緣落了點點白屑。
只一眼,元賜嫻就嚇得驚叫出聲,一下從他懷中掙脫,腦袋一空,下意識踉蹌退了一步。
然後她看見對面人慢條斯理地將面具擺正,彷彿什麼也未發生,向她略一頷首道:「一時情急,請恕徐某冒犯,縣主可曾受傷?」
他語聲低沉而平淡,反倒元賜嫻怔愣了幾個數才道:「我沒事。」
「那就好。縣主的酒醒了嗎?」
這一問着實令元賜嫻有些窘迫。她因潛藏在心底的敵意,只覺他戴面具是為掩飾真容,未曾善意地猜想,他或許真有難言之隱。而如今,他恐怕已知曉她這酒瘋是裝出來的了,卻還給留了情面。
她只好硬着頭皮繼續演,點點頭:「醒了。」完了低垂了眼瞼道,「對不起,我……」
陸時卿從未見過她這副吃癟模樣,可心裏竟也不覺如何爽利,反倒莫名焦躁起來。他沉默一晌,面上依舊不露分毫:「無妨。」
這雲淡風輕的「無妨」二字,聽在元賜嫻的耳朵里,便覺他是受傷了。她心裏愈發內疚,慌忙擺手解釋:「先生,我不是有意……」
她說到一半頓住。應該說,她的試探是有意,驚叫卻是無心,絕非出於對他這異於常人的臉感到嫌惡的緣故。她只是被嚇了一跳。
陸時卿淡淡道:「徐某知道。」
她都沒來得及解釋,他知道個什麼?元賜嫻苦着臉瞅他,半晌直言:「冒昧請問先生,您的臉是怎麼一回事?」
「縣主當真想知道?」
她點點頭,目光忐忑而誠摯:「我無心揭您傷疤,只是在滇南認得不少醫術高明的能人異士,您說出來,或許我可幫您。」
陸時卿似乎笑了一下,背過身,負手道:「三年前,徐某應殿下之邀,來此做他的謀士,不料進京途中遭遇了刺客。殿下派來護送我的隨從盡數犧牲,我也身負重傷,後來幸得山野醫者救治,保住了性命,但治傷期間所用藥草,卻叫徐某臉上留下如此痕迹,自此無法根除。」
元賜嫻眉頭微蹙:「山野醫者治不好的頑疾,未必旁人不行,您可曾去到別處求醫?」
他搖搖頭:「皮囊無謂,何況欲殺徐某之人,如今已道徐某身死,恢復容貌未必是福,縣主不必替我籌謀奔波。」
她沉默一晌,道:「先生大義,令我欽佩。我為方才失態向您致歉,日後再不會如此了。」說完低下頭去。
陸時卿目的達成了,卻真不習慣她如此低眉順眼,正奇怪她何故作這番姿態,突然聽她道:「其實先生心情,我有幾分感同身受。我身上也有無法根除的疤痕,起始很長一段時間都覺難以接受,日子久了方才釋然。」
陸時卿微微一愣,皺了下眉頭。
他知道元賜嫻近來在試探自己,也得到了揀枝南下的消息,故而早便對今夜這場「鴻門宴」有所預料,事前做足準備,想嚇她一嚇,叫她就此打消掀他面具的念頭,一勞永逸。卻未曾料想會是如此情狀。
這看起來很是沒心沒肺的丫頭為了安慰他,竟揭了自己的短。
倘使換作徐善,眼下必不會多問,但他終歸是陸時卿,所以他道:「疤痕?」
元賜嫻狀若無事地點點頭,笑起來:「先生不知,我可是上過戰場的巾幗英雄!」
哪有人自己誇自己英雄的。聽見這話,陸時卿嘴巴想笑,心裏卻是一陣堵得慌。
他記起前次她與他講的,隨父從軍一事,問:「滇南戰事頻繁不錯,卻也不至令您千金之軀衝鋒陷陣,令尊何以叫您上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