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重返井溝

第九十七章 重返井溝

慢慢熬出來的茶味道好,慢慢講出來的話意思明。

——藏族諺語

1958年的春天,鞏臘梅完成了春播任務以後,向小隊長何喜堂請了10天的事假,準備回青海的老家看望父母。

韓索菲看到兒子玉山無常了,兒媳婦阿西婭又要帶着女兒海徹回老家,估計她肯定是一去不復返了。但是,她對此也無可奈何。

韓索菲一反常態,以難得的和氣的口吻對鞏臘梅說道:“阿西婭,回家以後向你的阿達阿媽代問個好。你想拿的東西都可以拿上。我讓希姆、阿菲和買艷給你烤上幾個鍋盔,你帶上在路上吃。”

鞏臘梅帶着海徹踏上了探親之路。恰好,萬山和村裏的幾個年輕人要到青海的煤礦去打工。於是,他們結伴而行,互相照顧,到了樂都縣附近才分手了。

鞏臘梅回到樂都的老家,看到了闊別10多年的父母和妹妹,辛酸和委屈一股腦地湧上了心頭,忍不住地哭泣起來。

母親王天英揚起白燦燦的臉龐,悲傷地感嘆道:“瑙的尕臘梅可憐壞了。這才23歲就沒有了男人。哎呀呀,老天爺,你咋不開眼啊?今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啊?”

父親鞏國原默默地坐着,用無比疼愛的眼光注視着鞏臘梅。

鞏臘梅慢慢地停止了哭泣,輕聲地問道:“只看見夏荷和秋菊,怎麼不見大哥、迎春和尕弟呢?”

鞏國原慢悠悠地說道:“你大哥連朝從朝鮮抗美援朝回來,複員到四川的成都工作了。他的媳婦是城關南門麻家的大女兒。迎春找了個當兵的,男人到甘肅靖遠縣工作去了,她也就嫁到靖遠去了。尕弟連貴送給城關的王瘸子了。”

還不等鞏臘梅開口說話,海徹接上阿爺的話,帶着怒氣質問道:“你們為啥要把尕舅舅送給王瘸子?”

王天英拉下來白臉,衝著海徹呵斥道:“你個尕丫頭懂個啥!瑙的身體不好,你阿爺又沒有什麼能耐,家裏頭這麼困難,養不活乾脆送給不生養的瑙們王家的人,尕娃既可以吃飽肚子,又在親戚家裏不遭罪。”

海徹瞪着眼睛地反駁道:“王瘸子又不是他親生的阿達和阿媽,尕舅舅怎麼會不受罪呢!”

王天英順手抓起炕桌上的一隻襪子,朝着海徹扔了過去,嘴裏還大聲地罵道:“尕丫頭,你人不大,嘴巴倒厲害得像一把刀子!”

鞏臘梅給海徹使了一個制止的眼色。

海徹不服氣地撅着嘴巴,一跺腳跑到外面,和秋菊她們玩去了。

街坊鄰居們聽說臘梅回來了,紛紛跑到鞏家看望她。她們得知臘梅母子已經是孤兒寡母,紛紛好心地勸她們留下來,不要再回到外地去了。

晚上,鞏臘梅母女和夏荷、秋菊擠在一個大炕上睡覺。海徹和秋菊白天玩累了,倒頭就睡著了。

臘梅和夏荷躺在炕上聊起了天。

臘梅問道:“阿媽把尕弟給的那家人是瑙們什麼親戚?”

夏荷回答道:“阿媽在虎狼窩的一個遠房親戚。他們在解放前搬到了縣城裏,做着小買賣。家裏的經濟情況還可以,就是媳婦不生養。阿媽說給尕弟找個吃飯的地方,就送給他們了。”

臘梅又問道:“阿哥回來過沒有?”

夏荷說道:“回來過。去年夏天,阿哥帶着嫂子和大丫頭回來了。阿哥在朝鮮當兵的時候,嫂子和大丫頭同我們一起過日子。”

臘梅問道:“你們和嫂子處得還好吧?”

夏荷叫嚷道:“天底下哪有婆婆和媳婦、嫂子和小姑子好的事情呢?”

臘梅聽了夏荷的這話,再聯想到自己在牛家的境況,心裏得到了一些安慰。

假期結束的時間到了。鞏臘梅收拾好行李,準備帶着海徹告別了父母,踏上了返回臨夏的歸途。

夏荷和秋菊堅持要把姐姐和外甥女送到縣城的汽車站。

鞏國原和王天英把女兒和外孫女送到了大門口。王天英大聲地吆喝道:“瑙的臘梅回河州了。瑙的臘梅出遠門了。”

鞏國原默默地站立在路口,望着他們消失在視線之外。

鞏臘梅和海徹先從樂都坐車到西寧,在西寧再乘坐到臨夏的長途汽車。他們選擇了離尕陰屲最近的何家咀村下車,然後沿着崎嶇的山路,開始步行上山。

她們走到半山腰,頭上冒出了汗珠。母女二人坐在土坡上休息。鞏臘梅看到一戶人家的地頭開滿了秋英花。秋英的花瓣五顏六色,有白色、黃色、粉紅色和雪青色。在藍天白雲和黃土高原的映襯下,生長在貧瘠土地上的秋英花顯得十分艷麗,生命力也特別的旺盛。

鞏臘梅對海徹說道:“海徹,你看那粉色的花多漂亮啊。等我們有錢了,給你扯上粉紅色的布做一件花衣服。”

海徹轉過頭問道:“阿媽,你喜歡什麼顏色?等我們有錢了也扯上你喜歡顏色的布,做上一套新衣服!”

鞏臘梅笑着回答道:“我最喜歡雪青色。”

正在這個時候,遠處在地里勞動的婦女們漫(唱)花兒。質樸、悠揚的歌聲隨着微風傳到了她們的身邊:

“花兒本是心上的話,

不唱由不得自家,

刀刀拿來頭割下,

不死就是這個唱法。”

海徹急切地對鞏臘梅說道:“她們唱的是啥東西嗎?比起阿媽唱的差得太遠了!阿媽,你唱一個撒!一定會賽過她們的!”

鞏臘梅輕輕地搖了搖頭。

海徹不甘心,繼續鼓動母親道:“阿媽,我求求你了。你就唱一個撒!”

鞏臘梅這才清了清嗓子,放開了歌喉:

“白牡丹白來(者)耀人哩,

阿哥的白牡丹呀。

紅牡丹紅成個(想我的花兒嘛)火哩吔。

尕妹的身邊里有人哩,

阿哥的白牡丹呀。

沒人是我陪着(想我的花兒嘛)坐哩,

尕妹是牡丹(者)哥摘哩。”

海徹歡喜地跳着小腳,雙手拍着巴掌,高興地叫喊道“好聽得很吶!好聽得很吶!賽過她們了!喂,你們再漫上一首花兒過來!”

果不其然,遠處的山坡上又飄過來一陣陣歡樂的歌聲。

鞏臘梅帶着海徹回到了尕陰屲,不僅讓村裏的人們大吃了一驚,也讓韓索菲大吃了一驚。

韓索菲原以為阿西婭帶着女兒回娘家,絕對不會再回到這個乾旱、偏僻的窮山溝了,因此讓麥里哈把她們母女住的窯洞改成了堆放柴禾的庫房。

韓索菲怔怔地望着鞏臘梅和海徹,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馬希姆熱情地說道:“新姐,你們母女兩個人今天晚上先住在我們家裏。你們的窯洞明天讓天山、見山和銀山幾個兄弟好好地收拾一下,你們再搬回去住。”

鞏臘梅和海徹晚上就住在了二弟牛天山和馬希姆的家裏。

牛天山的前妻叫馬魯吉。1949年,她生下兒子哈麥基以後,不願意忍受婆婆韓索菲的嚴酷管理,毅然和牛天山離婚了。牛天山後來和馬希姆結了婚,又生下了一個女兒叫阿依舍,剛好和海徹是同歲。

馬希姆是牛家的二媳婦,心地善良,待人寬厚,與大媳婦阿西婭的情意和性格一向十分相投。她們有什麼心裏話都是背着婆婆私下裏互相訴說。

第二天,尕陰屲生產隊召開了社員大會。何喜堂向大家傳達了關於縣上關於宗教制度民主改革的文件精神。他一邊大聲地念着文件,一邊還用通俗易懂的口語解釋道:

“中央提出在尊重和保護宗教信仰的同時,對宗教制度應該進行改革。就是說啊,宗教以後歸國家管理,不許教主當家了,以後不許剝削老百姓,不許收老百姓的水斗錢(即宗教稅),大家都是國家的主人,不能搞師傅徒弟那一套了,以後,尕娃們全部到學校,學習科學文化知識。以後自己找婆家,和男人一樣平等。宗教只是民間信仰,不能干涉司法。大家有糾紛和矛盾要由人們法院來處理。對宗教制度的改革還是以說服教育為主,而不是採取鬥爭的方式進行。”

鞏臘梅、馬希姆等人學習了中央關於宗教民主改革的措施,從心裏頭感到特別高興。她們竊竊私語道:“太好了!幾百年傳承下來的東西的確有一部分應該改一改了。壓在回回婦女和教民們身上的大山何止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這3座啊?無數個特權中每一個特權和限制就是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啊。”

這些改革措施的目的是把信教群眾從宗教壓迫中解放出來,提高人民群眾的文化水平和生活水平。迫於宗教勢力的壓力,廣大群眾在表面上持觀望的態度,實際上在暗底下里是非常歡迎的。

宗教改革措施觸及到了幾百年來特權階層的利益,把他們從高高的神壇上拉了下來,自然引起了了他們的憤恨和反對。

有些地方的基層幹部水平不高,工作方式簡單粗暴,把取消封建特權錯誤地理解為消滅宗教,拆除了一些禮拜寺和廟宇,引起了信教群眾的強烈不滿。

於是,宗教特權階層藉機煽動和蠱惑信教的群眾,打着保衛宗教的幌子,開始藉機反對革命政權。

叛亂首先從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的臨潭縣開始。

1958年3月18日,一小撮叛亂分子糾集在車巴溝、扎尕那,組成了反革命武裝,大力宣揚道:“趕走共產黨,消滅解放軍,不要人民政權,不走社會主義道路!”

叛亂分子很快裹脅了29000餘人,擁

17000餘枝槍。

4月18日,青海省也發動了武裝叛亂,波及到循化、同仁、尖扎、澤庫、蒙旗、共和、忠德、貴南、同德、興海等10個縣,形成了新中國建立以後人數最多、活動規模最大的一次叛亂。他們提出要建立“大西藏王國”,屠殺各族幹部、積極分子和不願意參加叛亂的群眾,搶劫貿易公司,燒毀房屋,破壞交通道路,圍攻人民政權,攻擊守衛機關的民兵分隊。

中國人民解放軍遵照中央軍委的指示,很快平息了武裝叛亂。

正當解放軍在甘南平叛的時候,甘肅省宗教協會召開了第二次擴大會議,專題討論反對宗教封建特權的問題。

8月15日,一些宗教特權階層煽動和帶領東鄉、廣和、臨夏、永靖、和政等縣96個鄉的數萬名教民,堅決反對宗教民主改革。許多年邁的老年婦女手裏高拿着菜刀和剪刀,跟隨奔騰的人流沖向各級機構。

從9月1日開始,臨夏回族自治州各縣召開會議,安排宗教改革和反封建特權工作,採用揭蓋子、挖根子等辦法,揭發出一批有反革命罪行的宗教人士,進行了堅決的批判鬥爭,佔用禮拜寺作為生產隊的辦公室、保管室或庫房等,有的還作為飼養牲口的圈房。

易卜拉欣當年在尕陰屲修建的白崖禮拜寺也被公家沒收,不許教民們出入做禮拜,而是當做了生產隊開會的禮堂。

經過兩個半月的積極作戰,解放軍迅速平息了臨夏各地的叛亂,殲滅10034人,其中擊斃3268人,擊傷2302人,俘虜1618人,捕獲2846人。

人民政權對那些殺害幹部和群眾的暴力骨幹進行了嚴厲的審判。

鞏臘梅等人每天到要參加學習,回到家中把了解到的情況告訴了婆婆韓索菲。

韓索菲聽說以後大驚失色,沒有想到宗教上的事情會鬧出這麼大的動亂來。她慶幸自己的兒女沒有參與鬧事,否則不是被槍斃就是被勞改,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韓索菲趕緊請人給在青海煤礦打工的牛萬山寫了一封信,謊稱自己得了重病,要他馬上趕回家來。

牛萬山火急火燎地從青海煤礦回到家裏,看到阿媽身體硬朗,走路帶風,不禁目瞪口呆了。他禁不住責怪阿媽讓自己白白地跑一趟,浪費了路費錢。

韓索菲看到自己的兒子完好無損,禁不住地大笑了起來:“你孛(不)生氣。平平安安的回來就好。以後,你們幾個兄弟都不許再外出了,世世代代就給瑙守在這尕陰屲。當年你們的老先人那麼有錢,為什麼不住在河州城裏?偏偏跑到這個干山頭上來住,就是因為安全太平啊!”

韓索菲設計叫回來了牛萬山,心裏頭頓時安靜下來。她看到牛萬山沒有媳婦了,阿西婭沒有男人了,海徹沒有阿達了,於是籌謀着把他們3個人組成一個家庭,但是,沒有想到卻遭到了他們的一致反對。

韓索菲知道現在已經是新社會了,年輕人和女人們都翻上了阿斯瑪(天),自己再也不能夠像從前那樣一言九鼎、主宰一切了,只好眨了眨淡黃色的眼睛,心有不甘地停止了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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