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走出家門

第九十六章 走出家門

大水淹不死游魚,山高擋不住鳥飛。

——基諾族

這一年的深秋,漫山遍野落下霜花的時候,阿西婭生下了一個女嬰。

牛玉山請阿洪給她取了個海徹的名字。海徹是穆罕默德妻子的名字。誰擁有這個名字就象徵著一生的美好和高貴。

韓索菲知道阿西婭生了一個女孩以後很不樂意,翻了一下淡黃色的眼珠子,不屑一顧地說道:“生個女尕娃,將來還是別人家的人。”

牛玉山得了一個女兒本來還是滿心歡喜的,聽到韓索菲這麼說話,不覺得心中的高興勁兒減少了一多半。

臨夏當地有男人不做女人活的舊傳統。如今阿西婭生了孩子坐月子,沒有人做飯了。牛玉山一家人吃飯都成了問題。

好在馬希姆、麥里哈等幾個妯娌先後過來看望阿西婭,看到她既沒有娘家人照顧,也沒有婆家人幫忙,便商量每個人過來照顧阿西婭一天。但是,她們各自家中的事情也很多,再加上還要完成婆婆攤派的手工活,所以也只能抽出時間來做上一頓飯而已。

阿西婭覺得自己不能依賴別人,在生完孩子的第五天就下地做飯了。她沒有辦法遵守月子裏不沾涼水的禁忌,一邊和面蒸饃饃,一邊偷偷地掉着眼淚。淚水滴進了面盆里,和進了麵糰里。

海徹剛剛過完滿月,韓索菲就給阿西婭派來了手工活,讓她給大姑姐宰乃拜的孩子做衣服和鞋子。

公家的幹部來到了尕陰屲,通知全體村民都要到充當會議室的禮拜寺開會。

韓索菲只允許牛家的男人去開會,不許一個婦女參加。她嚴厲地說道:“女人就是看家做飯的,哪裏也不許去!”

5個兒子開完會以後回到家中,向阿媽彙報會議的內容:一是把撒爾塔人劃定為東鄉族,把撒魯爾人劃定為撒拉族,把保安人劃定為保安族。二是因為井溝大多數是東鄉族人,所以把井溝從傅家鄉改成了東鄉自治區。三是在尕陰屲村成立一個生產小隊。四是村民全部成為小隊隊員,必須參加集體勞動。

韓索菲聽完以後拍手大笑道:“公家真是吃飽閑得沒事幹了!照他們這麼劃分,瑙們一家人就變成好幾個民族了。你們看,瑙變成了撒拉族,你們幾個兒子都是東鄉族,麥里哈變成了保安族,其他3個兒媳婦又都是回族了。哈哈。瑙們家變成一鍋大雜燴了。”

牛萬山說道:“阿媽,公家的幹部說了,現在是新社會,婦女要打破封建傳統,走出家門參加革命工作。誰家的女人不去開會就不給誰家分糧食。還說要上門做思想動員工作呢。”

韓索菲的鼻子裏哼了一聲,不以為然地說道:“瑙就不相信,新社會還能讓呱呱雞變成金鳳凰了!”

由於歷史傳統和封建思想的束縛,尕陰屲的少數民族婦女沒有一個敢去禮拜寺參加會議,更不用說參加集體勞動了。

沒有過上幾天,公家的婦女幹部果然來了,挨家挨戶地上門來做動員工作了。

一個回民婦女打扮女幹部自我介紹叫林桂珍,把牛家的四個媳婦叫到一起,詳細地詢問了她們的家庭和個人情況,熱情地鼓勵她們破除封建思想,全部參加生產隊的勞動,要做新時代的女社員。

林桂珍特意對阿西婭說道:“你是僱農成分,是我們依靠的主要力量。你可要帶個頭啊!”

看到婆婆和丈夫都沒有鬆口,阿西婭的心中沒有底數,只好推脫道:“瑙的丫頭還不到兩個月,等到她一歲的時候我就去參加生產隊的勞動。”

林桂珍微笑着答應了。

轉眼之間,一年的時間過去了。

林桂珍又來到尕陰屲生產隊開會,順便來到牛家了解情況。

林桂珍看到阿西婭,親切地問道:“你現在可以參加生產隊的勞動了吧?”

阿西婭為難地笑了一下說道:“尕娃……還是沒有人照看哪。”

林桂珍好奇地問道:“你不是有個婆婆嗎?”

阿西婭扭捏地回答道:“婆婆……婆婆看不了。”

林桂珍追問道:“你的父母親呢?”

阿西婭回答道:“瑙的父母親在青海。”

林桂珍說道:“我看你的材料上說是從張掖過來的呀?”

阿西婭回答道:“瑙是從青海到的張掖,後來又從張掖過來的。”

林桂珍笑着說道:“真是很巧啊!我也是從張掖過來的。”

韓索菲插話說道:“怪不得呢。聽你說話是個瓦達拉(嘰嘰哇哇,意思是聽不懂),原來不是臨夏的本地人。”

林桂珍說道:“我原本是四川通江縣涪陽鄉人。1931年,我的父母親因為3個兒子參加了紅軍,被國民黨軍隊殺害了。我當時只有11歲,孤苦伶仃,只好逃荒去找哥哥,後來也參加了紅軍,編入了紅9師婦女獨立團1營。1935年,我又編入了紅5軍,從四川挺進到哈達鋪,取得了臘子口戰役的勝利。9月底,我們紅五軍奉命渡過黃河西征,在景泰縣的一條山遇到了國民黨馬軍的阻擊。”

韓索菲和兒女們緊張地互相看了一眼。他們的心中立刻想到了當時在河西走廊作戰的牛占海。

林桂珍繼續講述道:“紅軍主力和婦女獨立團奮勇拼殺,一邊打仗,一邊翻越烏鞘嶺,攻進了古浪縣城,與敵人展開激戰,傷亡很重。36年的10月底,我們進入武威縣城,又和敵人作戰,紅軍傷亡很大,被敵人俘虜的也不少。12月底,我們經過永昌、張掖、山丹等地繼續西進,經歷了多次慘烈的戰鬥。我的二哥,也是24師副師長的林煥青和大部分官兵在山丹縣的北灣犧牲了。不久,我們跟隨西路軍主力佔領了高台縣城,後來因為寡不敵眾,幾乎全軍覆沒。

1937年,我們在倪家營、梨園口一帶被馬軍的優勢兵力圍攻,陷入困境以後被迫分散行動。經歷這些戰鬥之後,我們婦女獨立團100多人只剩下了14個人。我們的支隊從瓜城轉戰到煌城,150多人全都被馬軍俘虜了。我的左腿受了槍傷,腦門和肚子也被馬刀砍傷、挑傷。9月底,敵人把我們用汽車秘密地運到張掖,當晚在北門外活埋了。我是最後一個被推進坑裏的,身上的土埋得不厚。我悄悄地爬了一會,等到敵人走了以後從土坑裏爬了出來,算是死裏逃生吧。不久,我又被敵人抓住了。我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又逃脫了。我一路靠要飯走到了張掖的沙窩,遇到了一個在那裏做買賣的臨夏回民男人,就嫁給他了,隨着他改信了你們的教門。39年8月,我和老漢回到了他的老家井溝。解放以後,組織上了解到我的情況,安排我擔任了公社的婦聯主任。”

聽完了林桂珍的傳奇故事,牛家的人都向她投去了敬佩和崇敬的目光。大家都沒有想到,這個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小個子女人竟然是如此的堅強和勇敢。

林桂珍對阿西婭說道:“尕林子的阿媽現在在家閑着。我去給她說一說,把你的尕娃交給她照看。你每個月給上她10斤糧食作為補償。”

阿西婭看了婆婆和丈夫一眼,沒有說話。

林桂珍知道阿西婭有苦難言,便向韓索菲問道:“阿姐,你給個話呀?”

韓索菲看到自己明裡不能公開反對,只好說道:“瑙不多說。尕娃的事情尕娃自己做主。”

林桂珍又問道:“阿西婭的男人也給個話呀?”

牛玉山也不好反對,低聲說道:“我也不阻攔。”

林桂珍高興地說道:“那就好。阿西婭,你明天就到小隊部報到。”

第二天早晨,阿西婭把海徹交給了尕林子的阿媽,扛上一把鋤頭,來到禮拜寺里的小隊部,向小隊長何喜堂報到,然後便和社員們一起下地幹活了。

等到太陽升到了頭頂正中,何喜堂大聲地通知大家收工回家,吃罷午飯再來繼續幹活。

阿西婭回到家裏的時候,牛家的幾個兒子也都收工回來了。他們和韓索菲一起坐在土炕上聊天。媳婦們則拍打掉衣服上的塵土,趕緊到廚房做飯。

阿西婭走出家門,接觸到了公家的幹部,聽到了新社會的話語,看到了以前聞所未聞的新鮮事物,知道了很多國家和世界的大事,還和當地的婦女學會了漫(唱)花兒。

花兒又叫作少年,誕生於甘肅的河州,流行於甘、青、寧、新等省區,是漢、回、藏、東鄉、保安、撒拉、土、裕固、蒙古等民族共同創作共同享用以漢語演唱的民歌。其中,回族和撒拉族的花兒尤為出名。因為花兒的歌詞中將青年女子比喻為花兒,這種演唱形式便得名為花兒。

花兒反映生活、愛情、時政、勞動等內容,用比、興、賦的藝術手法即興演出,音樂高亢、悠長、爽朗,唱詞浩繁,文學藝術價值很高,被人們譽為西北的靈魂。

不要看阿西婭平時說話的聲音輕柔細小,漫起花兒來卻是音調高揚,優美動聽:

“雷響了三聲(者)天地(么)動,

千里的路,

上來了解放的大軍;

趕走了馬匪(者)救(呀)百姓,

受苦的人,

活像是扁石頭翻了個身。”

阿西婭歌聲的餘音還在山谷中回蕩着,對面山坡上本康的生產隊員已經對上花兒唱了起來:

“胡麻花開開(者)打(呀)藍傘,

賽翡(呀)翠,

俊不過河州的牡丹;

革命黨領導(者)活(呀)一天,

心裏頭展,

喝一碗涼水(者)喜歡。”

何喜堂高興地對阿西婭說道:“阿西婭呀,阿西婭是你們在家裏頭的叫法。以後在外面都要叫官名。你今後就是生產隊員鞏臘梅。你是我們尕陰屲的花兒皇后。”

其他隊員齊聲喊叫道:“對。花兒皇后!”

鞏臘梅和妯娌們除了白天參加生產隊的集體勞動,晚上還要定期參加掃盲班,學習文化知識和時事政治,不免要影響到料理家務。

作為家庭婦女且思想守舊的婆婆韓索菲和大姑姐宰乃拜對她們的行為很不理解。母女二人經常在牛家的兒子面前埋怨他們的媳婦。

牛家兄弟的大男子主義等舊思想還沒有完全剷除乾淨,本來就因為經常不能按時吃上飯或者媳婦開會晚回家等原因十分窩火,這會兒聽到阿媽和阿姐火上澆油的責怪,頓時生了一肚子的閑氣。他們回到家裏以後,故意給媳婦找事,藉機毆打媳婦撒氣。

因此,每當阿姐宰乃拜回娘家的時候,牛家幾兄弟的房子裏便就傳出女人和孩子的哭泣聲。

媳婦們對韓索菲母女敢怒不敢言。

1956年,韓索菲為年滿22歲的小兒子銀山娶回來媳婦買艷。

當著舊媳婦的面給新媳婦買艷訓話的時候,韓索菲情不自禁自豪地講述起當年她和丈夫在西寧的優裕生活來:“那時候,瑙們住在一個有幾十間房子的大院子裏,每天頓頓吃着白面、鯉魚和羊羔肉,出門坐的是八抬大轎。你們的阿達和老主席有交情,互相來往勤快得很……”

說到這裏,韓索菲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不再繼續說下去了,而是用淡黃色的眼珠警惕盯着每一個媳婦的臉面,猜測其中的哪一位有可能是公家的姦細。

新媳婦剛剛曲進門,舊媳婦卻逃跑了。

牛萬山的媳婦麥里哈個性耿直,眼尖嘴快,實在無法忍受韓索菲的嚴厲管教,也因為一直沒有生下一個孩子,找了個借口回到娘家以後再也不回來了。

牛萬山變成了光棍漢。

1956年3月,臨夏縣動工興建全省第一條水上塬的中型自流灌溉工程——北塬渠,計劃把大夏河的水引到土地遼闊的北塬,灌溉那裏的萬畝農田。

北塬是臨夏城北面黃土山頂上的一大片平地,南北長36公里,東西寬10公里,地勢平坦,土壤肥沃,但是乾旱少雨,人畜飲水十分困難。

縣裏從各個公社抽調青壯年勞力,參加興修水利的大會戰。

牛萬山和尕陰屲的一些小夥子被抽調去修引水渠了。他們從大夏河流經的馬集鎮場棚村開始修建渠道。這條幹渠經過韓集、新集、紅台等5個鄉鎮,跨越51條溝澗,穿過9座山嶺,穿過8座隧洞,全長約284公里。工程巨大而複雜,是當時甘肅省僅次於劉家峽水庫的第二座大型工程。

牛萬山年輕力壯,幹活踏實,每天完成的土方量都是第一名,被縣裏任命為井溝青年突擊隊的隊長,還給他獎勵了一輛自行車。

在那個交通工具落後、出行全憑步行和騾馬的年代裏,自行車可是一件非常稀罕的東西。

牛萬山看着鋥光發亮的自行車,實在捨不得騎行,硬是爬高走低地推着它走回到了尕陰屲。

自行車的確新鮮又時尚,不過在山高溝深的尕陰屲實在派不上用場,不是人騎它,而是它騎人。沒有過上多久,因為要給大哥牛玉山籌錢治病,牛萬山便把它又推到臨夏城裏賣給別人了。

1957年的春天,北塬乾渠正式通水了。

井溝的老百姓看着從自己眼前趟過去的水卻不能用來飲用和澆地,心中着實氣憤不過,紛紛發起了牢騷:“縣長是北塬人。他就只顧着自己的家鄉!”

這年夏末的一天,鞏臘梅由於身體營養不良,導致第二個孩子不幸流產了。

富不雙至,禍不單行。

這年的秋天,剛剛收完地里的洋芋和苞米,牛玉山開始覺得身子很不舒服。他漸漸地吃不下飯去,一天天消瘦起來,全身乏力,胸口持續疼痛,找遍了附近的中醫和西醫治療,都沒有什麼效果,最後連一口水都喝不下去了,一直躺在土炕上,不到年底就無常了(去逝)。

鞏臘梅傷心地哭得死去活來,但是,她哭不回來丈夫的性命了。年紀輕輕的她只有與女兒海徹相依為命,強打起精神來,咬着牙關繼續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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