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牛

第75章 牛

只有春天,它的枝葉不是幽晦的綠,它閃閃發光,鮮妍的彷彿消散了整個冬天的低沉深邃的天光。

田野很喜歡春天,不是因為它不再凍手凍腳,也不是漫山遍野開滿了雜花,更不是路邊的毛針香嫩可口,而是‘春耕’一到,她又可以跟着爸爸去各戶人家蹭飯去了。

今年的春耕不同以往,田林在和田松談‘借牛’的事沒有談得攏,當晚,田林便把自己做小工的錢從皮夾子裏拿出來數了又數,和毛翠華商量着買一台拖拉機。

這兩人在四十瓦燈泡下爭執了很久,毛翠華希望錢先攢着點,畢竟田野還要讀書,家裏還要生活,稻種子到現在都沒買,想要買只小豬養養的,終於等到小豬價格下去了,也該考慮一下養豬事宜了。

但田林覺得錢是自己掙得,自己有錢的支配權,而且有了拖拉機,以後耕田耕地就不用求人了,拖拉機也不會一下子壞掉,以後春耕都能用的上,自己也可以省力許多。

田野坐在小凳子上,趴在小椅子上做作業,大人們吵架的聲音吵得她心煩。小姑娘索性丟了筆,揉了揉眼睛和腦門,眼睛偷瞄可以去哪裏玩耍。

天色將晚,晚霞也形成一大片的火燒雲,田野的小臉蛋在雲霞下紅撲撲的。她看着門口不遠處的老栗子樹,瞧着栗子樹投影下的斑駁的陰影,還望見了坐在老栗子樹下的老人。

那個老頭子是田松,他看見田野望向了自己,不由得朝她招招手。

在一瞬間的猶豫之後,屋內的吵鬧聲促使田野迅速朝爺爺跑了過去。

栗子樹有不少年頭了,那是爺爺小時候種下的,現在至少需要兩個人才能圍抱起來。

夏天時,許多人都會來到李子樹下乘涼、避讓陽光,尤其傍晚時,一個個老頭老太穿着白色背心,剛洗完澡濕搭着頭髮,拿着蒲扇、帶着小板凳一搖一晃的來到這裏同大家嘮嘮嗑;冬天裏,也會有一群老頭老太搬來躺椅,讓栗子樹為其擋擋風,自己好晒晒太陽,睡個安心的午覺。

栗子樹掉落下來的栗子很小,大概只有成年人的大拇指的一半大,田野喜歡往小栗子上插一根火柴,接着將其旋轉,演繹一出‘旋轉小陀螺’。

現在,春天,果實還沒有結,只有蒼翠的綠和潤嫩的青色交織,它的華蓋上是鋪天蓋地的斜陽,醉醺醺的光線令這株老樹顧盼生姿、嫵媚多情。

田松就坐在樹根處,一塊凸出來的老樹根,他的後背倚着樹榦,臉上皺褶的痕迹和黑褐色的樹皮遙相輝映。

田松沖田野笑,招牌式的大門牙露了出來,明明是個燦爛的笑容,可比哭還難看。他的眼底流露出淡淡的哀傷,某一瞬間,田野將那份藏起的哀傷,讀懂了!

“爺爺,晚飯吃過啦?”

農村人、乃至中國人特有的打招呼的方式,先問‘飯有沒有吃過’,如果對方回答‘哪有功夫吃’,那下一句一定是‘那趕緊到我那邊吃飯來,好酒好菜......’,這時候,對方一定連連擺手,表示推脫,‘不了,不了,我現在忙死的了......’後面就是一大堆訴苦水的話題。

田野在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學會了成年人的打招呼的方式。

但田松並沒有按照一貫的套路來,他反問田野:“你阿吃過的啊?”

田野乖巧的搖搖頭。

田松指着自己邊上的老樹根道:“來,坐這邊,爺爺跟你講講話。”

田野乖巧的坐在爺爺身邊,頭頂的樹枝樹葉被晚風颳得呼啦啦作響。

“你爸你媽在幹嘛呢啊?”

田松還齜着他的老黃牙,黑褐色的嘴唇乾裂的很,厚重的眼袋垂在渾濁的眼球的下方,稀疏的頭髮絲從黑色高氈帽里露出來,已然花白。

田野眨巴一下眼睛,原本想說‘爸媽在吵架’的,可媽媽千叮嚀萬囑咐,說‘不要跟別人說起自己家裏的事情,尤其是老頭子和老太婆’,當然,‘老頭子和老太婆’,指的就是‘爺爺奶奶’。

田野想起媽媽的叮嚀,立刻改變了說辭:“在做晚飯,今個晚飯吃的遲,我作業也沒有寫好呢!”

“在學校怎麼樣啊?”田松倒沒有執着的關心田野的‘爸爸媽媽’,他的問題似乎只是個可有可無的講話,就算不說話,也無所謂。

田松問的心不在焉,田野答得也心不在焉。

“嗯,蠻好的,我下學期二年級了。”

田松‘哦’了一聲,接下來就是長久的沉默。

田野坐在一旁如坐針氈,她想站起來,回去繼續寫作業,可沒有得到爺爺的允許,她也不敢擅自行動。

就在田野準備把事實情況和爺爺彙報時,這個老頭子開了腔。

“哎,你爺爺養的牛快死了!”

這簡短的幾個字在田野的心尖上一個咯噔,彷彿走路不注意,一下子踩空一般,有種頭重腳輕的失重感。

老牛是一頭溫暖的母牛,它擁有溫暖的眸子,還有溫暖的後背,田野不止一次的騎過它。就坐在它的背上,手裏挎着籃子,眼睛四處亂瞟,找一種名叫‘地皮’的食材。

地皮外形和木耳相像,但要比木耳更薄更粗糙,炒起來,滋味也是不錯。

老牛找草吃,田野找地皮,二者分工明確,合作很愉快。

這段記憶突如其來的在田野的腦海中泛濫成災,她尚且不明白‘快死了’究竟蘊含了什麼,但她就是聽不得‘死’這個字,一提到這個字,她就眼底酸酸的。

田野沒有說話,只有田松在絮絮叨叨的講着話。

“老牛吃了根洋釘到肚子了,拉屎拉不出來,也不曉得哪個狗大日的把洋釘摔草上!”

田松說著說著,那張原本還在笑着的臉,一下子垮了下去,正如咆哮而過的洪流,衝垮堆疊而起的泥漿。

他的皺紋縱橫交錯的老臉變換成悲傷的氣息,配合逐漸發黑的天色,遊離在人間最後一縷噴薄的夕陽,身影如同暗夜中的一尊無人祭奠的雕塑,蒼老的可怕。

田野張張嘴,已經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牛和人的感情很深,至少,田松放養了這頭牛二十年,他是真的看着這頭老牛長大的。在田松的認識里,或許,田林和田發兩個兒子,都沒有一頭老牛來的重要。

田松很懦弱。田野聽爸爸講過,田松在沒有分產到戶時,當過幾個月的村長。後來,村裏有幾戶人家看不過眼,便聯合起來把田松的村長的位置擠掉了。

田松不當村長,不僅他的公分少記很多,自己兒子也幹得是最苦最累的活,還少記許多的賬目。

那時候,過年分肉,一頭大肥豬宰下來,別人都是拿肉、拿排骨、拿豬頭。分給田松的,是一截剃了肉的大骨頭,還美其名曰‘你們家只分到十斤肉,現在這根骨頭都有十二三斤了,算是便宜你們了’!

‘過年,別人家吃肉,我們家喝湯,連肉沫子都沾不到一下子’,這句話,一直被田林掛在嘴上。

田松被自己兩個兒子嫌棄着,陪伴着他的,除了耳朵聾掉的老婆,就剩下每日花大把時間牽着吃草放養的老牛了。

現在,牛把洋釘吃進了肚子裏,只要無法拉出來,那就是死路一條。而且是慢慢的被折磨而死。

洋釘就是鐵釘,根據田松的記憶,那根鐵釘足有一根手指長短。他看見鐵釘,想要阻止老牛吃那捆稻草時,已經來不及了。

“還有你爸也是的,他來跟我借牛,這牛都這個樣子了,怎麼可能借出去,他還跟我發火!”

“哎!人活着,無味啊!”

‘人活着,無味啊’這是田松慣說的口頭禪,以前田野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後來某一瞬間,她突然醍醐灌頂,明白了‘無味’的奧義。

人生有酸甜苦辣咸,有三餐四季,有喜怒哀愁,唯獨‘無味’的寡淡,可以表達無奈。

無奈,是人生必然經歷的味道,它比‘鹹味’要淺淡,比‘酸味’要綿長,比‘辣味’要刻骨銘心。

這一晚,田松和田野並沒有說太多,兩人只是靜靜坐着,等待最後一縷夕陽落山,看到這塊草木昌盛的土地逐步被黑暗掩蓋,再瞧見星光璀璨,感受吹起發梢的暖風。

五天後,田林買的二手拖拉機到家了。這台拖拉機一共花費三千五百塊,田林沒有那麼多錢,外欠了兩千多塊的債務。

於此同意,田松得了一場大病,根據村醫金柳的描述,應該是肺病。田松大口大口的吐血,只要一咳嗽,就有黑血從鼻腔、口腔里流淌出來。金柳給田松掛了還幾天的消炎藥水,掛了葡萄糖,掛了生理鹽水,依然不頂用。

最後,金柳揮揮手,表示無能為力,需要將老人家送往大醫院。

大醫院,意味着昂貴的治病的費用,田松家底很薄,攢了幾十年,也不過幾千塊錢,一場大病下來,家底不僅要被掏個精光,估計還得欠下一屁股外債。

生病的田松並沒有得到兩個兒子的幫助,田林和田發一致覺得,這個老頭子早死早好。錢翠華是田野的奶奶,是田松的老婆,是田林、田發的媽媽,即使自己的老頭子也沒了活下去的念頭,她也不曾放棄。

就在田松被送去醫院的第二天,錢翠華找人來把家裏的老牛殺了。

說來也怪得很,殺牛的人來到田松家的柴房時,這頭老牛像是已經準備好離世的模樣,它只兩眼略向上翻翻,像是在等待着什麼人。等看了來者后,才收起眼中的眷念,閉起雙目,將脖子伸到刀口下方,慷慨赴死。

老牛死的那天,田野不在家,只有田林站在旁邊看着,等到正式宰殺環節,田林也於心不忍的從柴房退了出去。

老牛一共殺了三百二十斤的肉,那時候牛肉沒有現在這麼貴,最終也只賣了八百多塊錢。

二十年光陰,最後,它的價格是八百塊。

錢翠華一直在抱怨,這些天老牛不肯吃喝,瘦了不少,如果是前些天就宰殺掉,或許能賣更多的價錢。

田林忙着給別人耕田,機器耕田和牛耕田,果然不一樣。田林將這台老拖拉機的破舊的車廂給卸了,只剩下一個老式的拖拉機車頭。再將犁捆綁在拖拉機的掛鈎處,人站在犁上,耕田又省心又省力。

整個春耕季節,田林掙了一千塊錢,這筆錢自己落下五百,另外的五百用於還賬。

田松在醫院住了十天左右的時間,等他回到家中時,整個人肉眼看得見的黑瘦了一圈。錢翠華養了幾隻母雞,每天晚上,她都會打兩個溏心蛋,用醋煮着、放紅糖,餵食給田松。

那股酸味很濃,順着利索的長風,一直刮到田野的鼻腔里,並使她連續打上好些個噴嚏。

田野一直想去看看爺爺,但毛翠華和田林都一直攔着她,不讓她去。後來,田野才知道,爺爺患的病是‘肺結核’,在毛翠華和田林的眼中,‘肺結核’是一種傳染性很高的疾病,但凡沾上,人都得被送進醫院裏去。

五月份,天氣漸熱,田野再看到爺爺時,是個陽光明媚的清晨。這個老頭戴着草帽,褲腳卷到小腿肚邊上,肩膀上扛着大鐵鍬。

他瞧見田野時,微微笑笑,順便用那雙枯黃的手摸了摸田野的頭髮。

“吃過早飯的啊??”

田野搖搖頭,指着身後的正在冒煙的煙筒道:“我媽正在做。”

田松點點頭,沒有再說話。等到他瞧見地上碾壓而過的拖拉機的車輪時,才又問:“你爸呢?現在做什麼活啊?”

田野老實的交代:“給別的人運貨,拖沙子,一大早就要出門,大晚上才來家。”

田松裂開嘴巴笑笑,老黃牙在清晨的曦光中略略發亮。

從春天到夏天,似乎只用了短暫的時間作為告別,等人忽然想起品茗春季的妙處時,這才發現,四周的草叢樹林都成了深綠。

田野站在那顆老栗子樹下,瞧着微風蕩漾過的樹梢。她搬來小板凳和椅子,拉開自己的書包拉鏈,拿出作業本和筆盒,完成學校佈置的作業。

作業的最後一道題目,是唐代詩人孟浩然的《春曉》。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________,________。”請寫出后兩句詩詞。

田野毫不猶豫的下筆: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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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來自九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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