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朗誦比賽
五月中旬,正是槐花成熟的季節。槐花通常攢聚成一簇簇,壓得枝頭喘不過氣來。
槐花的顏色清麗,可生長卻暗藏豪邁,明明花朵很小,卻深諳‘團結就是力量’的宣傳口號的中心思想,努力把自己的族群壯大。最後,它們的潔白的不起眼的小米花,蓋過了枝頭的綠葉,蓋過了遒勁的樹榦,蓋過了生長在它旁邊的月季花。
蜜蜂很喜歡繞着槐花飛翔,這種潔白無瑕的清秀佳人,非常受蜜蜂們的歡迎。田野每次去抓槐花時,她總能在花蕊當中瞧見一兩隻蜜蜂的身影,見到它們的概率,比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還要大。
槐花群有長得高也有長得矮的,那些矮處的槐花過不了五月份,就會被田野辣手摧花、消耗一空。長的高的過不了多久,也會被田野食髓知味的想辦法摘落下來。
最常見的辦法,就是拿着加長版的鐮刀去削。一把用沙石打磨過的鐮刀,配合一根長約三米的小竹竿,扯上一根粗布條,將二者綁起來。田野心安理得的握着小竹竿,望着竹竿頂端的鐮刀削下一簇簇的槐花瓣多,瞧着大片大片嫩嫩的雪白脫離刺槐樹的魔掌,心裏樂開了花。
吃槐花沒有那麼多的秘訣和食譜,田野最是講究原汁原味,因此,但凡槐花落地,第一時間,就要將它們塞進嘴裏。
嚼得過程很有講究,一開始,咀嚼速度要快,越到後面,速度越要慢下來。嚼得快,是因為想要在最短的時間裏把甜蜜的槐花蜜水給逼出來,嚼得慢,是因為後續口腔里滿滿都是甜絲絲的清香,需得用心享受。
槐花的甜和紅糖、白糖、麥芽糖都不一樣。紅糖的甜帶着點苦,白糖帶着鮮味,麥芽糖時間一長就會膩;只有槐花的甜,很清香怡人、提神醒腦,嚼得時間越久,滿口腔都是清爽,就連身體都成了相宜的白色加綠色。比廣告詞裏的牙膏廣告還要神奇光彩。
那段時間,田野的書包里放的都是槐花,書包拉鏈一拉開,抽出課本和筆盒,總要帶落數十朵槐花花瓣。吃槐花替代了嗑瓜子,而且越吃越精神頭振奮,神清氣爽,就連上課也格外精神。
那天,趙大美宣佈了一個消息,大約要在六一兒童節那天,學校舉辦一場朗誦比賽,從一年級到六年級,每個小朋友都可以參加比賽,朗誦的詩文不限。
趙大美額外說明了參賽獎品,不僅有精美的筆記本、自動鉛筆、鋼筆,還有現金獎勵,特等獎一名,可以拿走六十一塊錢,寓意六一兒童節快樂。
六十一塊錢,對於零花錢最多只有一塊錢的田野來說,可算是一筆天文數字。這個數字,至少能夠讓她享受兩個月以上的零食。如果用來買肉,也能賣到八斤的肥瘦相間的大豬肉。
就在趙大美統計報名名額時,田野迫不及待的舉起了手。趙大美板著臉看了這個小姑娘一眼,默默記下她的名字。
整個一年級,只有朱晴和田野參加朗誦比賽,二年級到六年級的人數多了不少,參賽人數總共加起來,大約有二十五個。
等到參賽名單上報以後,就是準備參賽作品的問題了。當趙大美找到田野,並詢問她的‘參賽作品’是什麼時,這個小姑娘還一臉茫然的看着趙大美的臃腫的老人臉,內心揣思‘參賽作品’是個什麼東西。
“朗誦比賽,就是要在全校學生面前朗誦的課文,這個課文你準備好了沒有?可以在語文書上選,也可以在別的書上選。你們一年級,可以選難度不大的課文。”
田野不關心自己要朗誦什麼,她只關心班級里另一個競爭者朗誦的篇目是什麼。
“朱晴朗誦了什麼啊?”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是一篇難度係數非常大的詩歌,朱晴才上一年級,居然會選擇這樣的詩歌,真的很厲害!”
趙大美無意識的誇獎了一回朱晴。確實,一個一年級的孩子,卻已經知道讀一些經典詩歌了,而且,這樣的詩歌還是初中生才會去接觸的。果然,家庭教育真的可以讓人和人之間拉開差距。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田野沒聽過,她甚至連‘大海’都不甚了解。但趙大美就這麼明目張胆的在田野的眼皮子底下表揚朱晴,這個小姑娘無論如何都膈應的慌。
田野不服氣,但她腦海里的知識實在太少了,一時間也沒想出什麼好的文章來‘艷壓’朱晴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當天晚上,田野放學回到家裏,便纏着讀過幾年書的媽媽給她找可以參賽的朗誦文章。毛翠華正在忙着削土豆,田野一打岔,她一分心,手上破了個口子。
“哎呀,吵什麼吵,沒看到我正忙着啊!去看電視去,別煩我個!”
田野被媽媽給轟走了,小姑娘只好鼓着氣抱着書包坐在床邊,她將一年級的語文書掏出來,上頭有許多文章,卻總入不了她的法眼。
這些小孩子的文章真的成了小孩子的文章,類似於文盲讀物,一點知識分子的情操都沒有。朱晴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多有詩意,儘管不曉得詩詞寫了什麼,可一眼瞧過去,光一個名字,就能叫人浮想聯翩。
田野想在小學生讀物里找一篇風華蓋過《面朝大海》的,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田野不信邪,她繼續在書包里掏啊掏,手一摸,摸到了趙大美送給田野的那本《繁星.春水》。
這本書里滿是簡短的詩歌,許多字田野都不認識,但大部分都標註了拼音。田野看到這本書就昏昏沉沉,她看的不多,趙大美也從來沒問過她看得怎麼樣,自從趙大美送她書之後,也沒有表現出更加關心田野的樣子。
現在,田野重新拿出這本書,想通過這本書,打個漂亮的翻身仗。
第一篇:
繁星閃爍着——
深藍的太空
何曾聽得見他們對語沉默中微光里
他們深深的互相頌讚了
第八篇:
殘花綴在繁枝上鳥兒飛去了
撒得落紅滿地——
生命也是這般的一瞥么
第十九篇:
我的心孤舟似的
穿過了起伏不定的時間的海
詩歌總是有股魔力,即使不曉得它究竟說了什麼,哪怕看不懂字裏行間的行文,可依舊能夠感受筆觸之間的熱情似火或寒冷深淵。
那時候,田野還不知道‘共情’是人類的一大本能,那時候,她的字沒認識多少個,看懂的詞語也有限的可憐,可就在這樣的情況下,秉持着找尋一首超越朱晴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詩歌的心情,一發不可收拾的將整本《繁星.春水》讀完了。
等她把《繁星.春水》看完,恍然有種精神和情感上的升華,她不再是她,她是組合的山與海,是惺惺相惜的飛鳥與殘紅,是一瓣微小的熱情的淚滴,是寂靜中獨自熄滅的心燈。
田野最喜歡的一句話是‘空中的鳥!何必和籠里的同伴爭噪呢你自有你的天地’!
她真正能讀得懂的,莫約只有‘空中的鳥,自有你的天地’這幾個字,可這句話的中心意思被田野掌握得牢牢的,雖說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但‘只可意傳,不可言說’,也是一種境界。
田野選擇參賽的篇目很快上報了上去,她打定主意,就在《繁星.春水》裏擇選一篇,而且,她選擇的這篇,也有大海!
朱晴選擇了‘大海’,田野也選擇了‘大海’,儘管沒有見過,卻不妨礙她的較量。
比賽那一天是六一兒童節,老師們讓小孩子邀請自己的父母來參觀,田野倒是和媽媽說了‘參加比賽’的事,可惜,一句話,她又被媽媽給罵跑了。
因此,所有參賽小朋友都有親屬團來到現場,只有田野孤零零的站在邊上,瞧着對方的家長給他們的孩子整理着裝。
比賽時間是下午兩點鐘。班級里的板凳都被搬了出來放置在操場上,大人們拉着自家孩子的手,坐在操場中央。他們正對着課桌拼成的主席台,看着學校幾位領導忙着給話筒抽線試音。
‘喂喂喂’的聲音在半空中回蕩,這是校長的聲音。
試音結束后,一堆獎品也被抬了過來,中間有猩紅的獎狀,有精美髮亮的筆記本,有自動鉛筆,有鋼筆,還有製作出來的‘特等獎’的獎牌。
田野沒有座位,她就站在迴廊的柱子旁,看着‘特等獎’獎牌暗暗的流口水。
李光宗是校長,自然是他率先致開幕辭。
“親愛的家長們,親愛的老師們,親愛的同學們!”
“第一屆詩歌朗誦大賽,在這個和風煦日的午後,正式拉開序幕。”
“本次,我們有二十五位可愛的小朋友參加了本次比賽,我們會根據現場家長們的投票、老師評委的打分,來角逐參與獎、三等獎、二等獎、一等獎和特等獎。”
“好了,我們現在有請第一位小朋友上台朗誦。”
“他是來自三年級的宋孝,他的朗誦題目是《荷花》。”
很快,一位穿着長袖襯衣、留着短頭髮的黑瘦小個男生上到台前,他拿起話筒,腰背慫着,怯生生的。他應該是第一次在這樣的場合下拋頭露面,一隻手緊張的不停的搓着褲腿。
“清早,我到公園去玩,一進門就聞到一陣清香。我趕緊往荷花池邊跑去。......”
朗誦的聲音有點低,感情也不夠到位,等這篇朗誦完畢,家長和老師給出的分數都不算很高。勉強給了個及格的分數。
“好了,現在有請我們的第二位朗誦者。她就是來自五年級的王甜甜,她的參賽作品,是《白楊》。”
話音落,一位梳着馬尾辮,穿着粉紅色長裙的小姑娘款款走上台前,她的聲音高亢嘹亮,就像書本上描繪出的百靈鳥。
這個姑娘,得了個高分,足足有八十分。
朱晴在田野之前出場,當校長李光宗播報朱晴的參賽篇目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時,不少高年的老師都是眼前一亮。
一個一年級的孩子,竟然會選擇這樣一篇詩歌,真的非常罕見。
一直倚靠着柱子的田野完完整整的將這篇詩歌聽了一遍,從開頭到結尾,她的心靈在水與火的邊界線中死死掙扎,明明是一篇歌頌自由的文章,在她聽來,無一不是桎梏。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週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朱晴確實很有能力,她的父母都在現場,媽媽穿着連衣長裙和鵝黃色的高跟鞋,臉上有胭脂水粉塗抹的痕迹,大紅色的朱唇非常醒目。爸爸套着套頭襯衫和牛仔褲,濃眉大眼,脖子上掛着一條銀質的項鏈,精神頭很不錯。
他們很年輕,看起來只有三十多歲,甚至眼角的細紋都清而淺、薄而淡,像是從海報里走出來的金童玉女。
看到她的父母為她鼓掌,瞧着朱晴撲進她媽媽的懷裏,看到這對夫妻揉揉朱晴的可愛的丸子頭,田野手心的汗彷彿發大水似的,一波接着一波。
毫無疑問,朱晴得了全場最高分,所有的老師都給她打了滿分,現場家長的綜合評分也不低,最後組合分為九十六分。
這樣的分數對田野的衝擊力很大,不亞於親眼目睹對方遙遙凌駕於自己之上家世背景,田野心中死灰復燃的小火苗又被大風吹滅。
田野出場時,她的狀態不算很好,只有趙大美沖她點點頭。
田野拿起話筒,這個沉重的話筒,她不是很熟悉它的用法,只學着別人的樣子,將它放在嘴邊。
她很緊張,尤其瞧見台下那麼多的學生和家長,大部分學生都是認識田野的,他們知道田野的各路英雄事迹,有許多是大家茶餘飯後的談資,大致都有無法替補的優越感存在。
學生們在給家長科普‘田野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學生’,大人們聽到田野的事迹后,不是在捂嘴偷笑,就是用蔑視的目光瞧着她。
恰是那樣的目光,激起了田野最後的反抗。
她的朗誦很簡短,加起來,也只有四句話。
她的聲音在人群上空響起,甚至有振聾發聵、直撞雲霄的衝擊力。
她說:
大海的水
是不能溫熱的
孤傲的心
是不能軟化的
說完,丟下話筒,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