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說客
談競說那些話的時候,小野美黛一直在抿着嘴微笑,這幅表情使她看上去有些高深莫測,生生讓談競那番話的效果打了百分之五十的折扣。
如果真的是棲川旬授意她在衛婕翎面前這麼說,那他無論再如何解釋都是徒勞。
談競想通了這一點,他輕輕嘆了口氣,也抿住嘴不說話了。
“談記者說的很好,”小野美黛終於開口,語帶諷刺,卻用一句話將他從懸崖邊拉了回來,“希望來日在別的地方,比如特務機關或者政治保衛局裏,也能聽到您這番高見。”
她將談競放到了她的對立面,這麼說固然可以保住談競的身份,但顯然同時也會讓衛婕翎更加反感小野美黛,以及她所代表的棲川旬。
談競又盯住了小野美黛的臉,如果這是失言,那她這一天中失言的次數的確有點多了。
衛婕翎看出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她居中打圓場,看談競的眼神更親和:“談記者只是問我遺產案相關,他上午才見過我哥哥,因此下午來見我。”
小野美黛點了下頭,依然對着談競發問:“那麼談記者都問出什麼來了呢?”
“明日的報紙上會有您想要的答案,”談競皺了皺眉,看起來十分不耐煩,“您不妨多等一晚上。”
她話音剛落,花廳門口有個小大姐怯怯冒出頭,廳里三個人,她都不知道該看誰,只把目光放到三人腳下的地毯上:“七小姐,外頭有人要見你,說是濱海最高法院的大法官。”
談競和小野美黛同時坐直了身體,這個時候上門的法官,也只能是接手這樁官司的陸裴明了。
衛婕翎皺了皺眉,環顧左右:“我不知道……我可以與法官私下接觸嗎?”
“我與談記者都在場,也不算私下了。”小野美黛轉向那個小大姐,“那人姓什麼?”
“姓陸……這是他的名貼。”小大姐手裏拿個白信封,猶猶豫豫地,不知道該不該進門來送這張名貼。
衛婕翎便開口吩咐:“把帖子拿過來。”
白信封里裝了一張名片和一封短箋,衛婕翎先去看的短箋,只有兩行字,一眼掃過去就看完了。
“請陸大法官過來吧。”她說著站起身,順手展平自己衣服上的褶皺。小野美黛和談競也都隨着站起來,齊齊將目光投出去。花廳門檻上很快出現一個肩膀寬闊的身影,不算瘦,但也稱不上肥胖,他梳着油頭,鼻樑上架着一副墨鏡,帶笑的唇角上有顆痣,大熱天裏也穿着妥帖的三件套西裝。
陸裴明進門前將眼鏡摘下來,他先環視了一下花廳里的人,然後將目光聚到當眾的衛婕翎身上,很淺地向她欠了個身:“七小姐。”
“伯益先生。”衛婕翎叫他的字——那是剛從名片上看來的——她給陸裴明看座,又叫小大姐來給他上茶,才指着小野美黛和談競跟他作介紹,“這位是領事館棲川領事的秘書小野女士,這位是《潮聲日報》的談記者。”
陸裴明看上去大感意外,尤其是對小野美黛,他殷勤地過去跟她寒暄,問候她萬事順意,又問候棲川旬身體康泰,接着竟開始嘮嘮叨叨地說起法院近日宣判的案子,他父親陸老太爺忙着編纂的書——像是彙報工作。
小野美黛不耐煩起來,她皺起描畫精緻的眉,按捺着脾氣,客客氣氣地打斷陸裴明:“我今天跟您一樣,是為了七小姐的案子來的。陸先生,您先忙公務,這些閑話,咱們日後再敘不遲。”
“我……我也沒有什麼公務……”陸裴明訥訥道,“這一趟是為私交來的。”
他跟小野美黛說話的時候,整個上身都傾過去,屁股挨着椅子坐了個邊兒,此刻才往裏挪了挪,讓自己坐的舒服了一點兒。
“我才見了你的長兄正邦,他托我來的。”陸裴明說完,急忙轉向小野美黛,跟她解釋,“就是衛大公子應國,正邦是他的字。”
小野美黛輕輕頷首:“您見了衛大公子,然後呢?”
“大公子想請七小姐撤訴。”陸裴明又轉向衛婕翎,“都是兄妹,何必鬧到這一步?老衛公九泉之下,看到你們兄妹這樣鬧,只怕也會心寒。”
衛婕翎聽他說話的時候,一直在玩手裏的水晶杯子,那杯子做得極精緻,杯壁霧蒙蒙的,杯底貼着一朵銀色的蓮花,正在一漾一漾的水底下閃閃爍爍。
她一直垂眸看着那朵蓮花,像發現一個有趣的小玩意一樣移不開目光,也不說話。陸裴明漸漸開始不自在,他又去看小野美黛,見後者也正瞧着衛婕翎,只好又將目光移回來,期期艾艾地催促:“七小姐?”
“我哥哥想讓我撤訴,”她一邊說一邊點頭,“條件是什麼?”
“他願意再為你添十萬塊大洋的嫁妝。”
衛婕翎忽然笑了一聲:“義莊裏有七千萬大洋,他願意給我添十萬塊?”
陸裴明立刻道:“如果你願意撤訴,那這個價格還可以再商量。”
“好,那麼我也說我的條件,”衛婕翎將杯子放回到案几上,同時轉過臉來直視陸裴明,“他拿十萬塊大洋,剩下繼續用在義莊。”
陸裴明愣了一下,他無措地搓着手,苦笑了一聲:“七小姐,你這是在為難我陸某。”
“這是我家家務事,本不應勞動伯益先生來做說客。”衛婕翎絲毫不為所動,“您是接手此案的大法官,只需要按照民國法律秉公斷案即可,是在用不着自降身價,跑來為我哥哥做說客。”
陸裴明輕輕嘆了口氣:“七小姐,你與正邦是一家人,一家人有什麼不能好好商量,鬧到法庭上,那是叫外人看笑話。”
衛婕翎挑了挑眉:“怎麼是叫外人看笑話?談記者方才還說,這樁遺產官司是民國第一樁,若是打好了,對社會風氣都有影響,屆時你陸大法官少不得要跟着這樁案子一起名留青史。”
談競和小野美黛都發現衛婕翎對陸裴明態度輕慢,甚至不如待他們時有禮有節,而陸裴明也一直對她賠小心,就像主子和一下人。
“我不求名留青史,不求名留青史。”陸裴明一張臉都皺起來,他原本生的白凈微胖,帶着點福相,此刻卻被這表情生生將臉擠成了一個十八褶的大包子,看起來有些滑稽,“我只是覺得這官司真沒必要打,七小姐,正邦是你親哥哥,他橫豎不會虧了你。”
衛婕翎一個眼刀橫過去:“不虧了我,就是給我七千萬給我十萬塊?”
“老衛公走前不是都已經給你留好嫁妝了嗎?”陸裴明接着勸,“本來大太太還準備了兩個院子和元寶街上一排鋪子給你,現在又加上十萬塊現大洋……夠啦,七小姐,足夠啦,你有豐厚嫁妝,還得掂量誰家能拿得出配這厚嫁妝的聘禮不是?”
他說著,鼻尖上急出了一層薄汗,晶瑩地掛在鼻頭,偶爾曬到陽光,那汗珠便晶晶發亮,顯得更局促。
“陸大法官,容我打斷一下。”談競開口了,“衛大公子想讓七小姐撤訴,我理解,但您想讓七小姐撤訴,是為什麼?”
陸裴明自打進廳就沒給談競分過一個正眼,此刻聽他發問了,才慢騰騰地轉過去:“我是為七小姐好,這事鬧的沸沸揚揚,於她閨譽無益。”
“大法官經管判吧,我不在乎閨譽。”衛婕翎抬起下巴,“我父親給我留的嫁妝,夠我衣食無憂地過完下半輩子了,我用不着閨譽。”
陸裴明又急出了一鼻子汗,這已經不是局促,而是有些狼狽了。小野美黛看不過去,從隨身的綢包里取出一方手帕來,照着陸裴明遞過去:“天氣熱,陸大法官以後要記得隨身帶帕子。”
“哦!哦!多謝小野秘書!”陸裴明受寵若驚地接過來,小野美黛單手遞過去,他在椅子上弓着腰雙手接過來,像是奴才討賞一樣。他接了帕子,也不敢真的用它去擦汗,只是在鼻子上隔空抹了一把裝樣子,還跟小野美黛說,“日後還小野秘書一方新的,我家裏還有一方,是前清還在的時候,江寧織造局織的好貢品,供給宮裏太妃們的,正襯小野秘書。”
談競又開口了:“我想跟陸大法官約個採訪,不知道您什麼時候方便。”
陸裴明皺着眉頭使勁瞅談競,他自然也聽過這位談大記者的名號,知道他是何方神聖,因此不願與他多談,只含含糊糊道:“談記者去跟我的秘書約時間吧。”
“我看陸大法官現在就很方便。”衛婕翎忽然插話,“伯益先生接下來為我哥哥做說客的話,我也不想聽,橫豎你來都來了,而我這又有的是地方,不如談記者就在這裏採訪好了。”
她說著,轉向談競,對他綻開一個看上去有些溫柔的微笑:“還沒有請教談記者的字,總是談記者談記者地稱呼,感覺太輕慢你了。”
談競搖搖頭:“七小姐這樣叫就很好,我本來就是一名記者,沒有什麼輕慢不輕慢之說。”
衛婕翎笑了笑:“我既然問了,談記者就請答吧,一個字號而已,又不是多貴重的東西。”
她話都說到這一步了,談競也只好回答:“無號,字惜疆。”
“好,惜疆先生。”衛婕翎轉向陸裴明,“那麼惜疆就在這裏採訪伯益先生吧,我與小野秘書出門敘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