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十六歲的衛七小姐
談競站到那婆子跟小野美黛中間,像是將婆子護在身後一樣,直直面對小野美黛站着:“小野秘書不是沒有決定什麼時候來嗎?”
他是微笑着說的話,那笑容看在小野美黛眼裏,簡直與嘲諷無異。她存了不跟談競同行的心思,現在看來,想必這心思也被談競堪透了,才故意來給她個下馬威。
“談記者下午不是要去見衛大公子嗎?”
“上午見過了,一起吃的午飯。”談競依然笑眯眯地看着她,看到她明顯不悅的神情,笑意便更深,“我與他一道來的一元橋。”
小野美黛驚了一下:“衛大公子在老宅?”
“我們一起在老宅吃的午飯。”談競說著,側身對她做了個請的手勢,“我與七小姐已經談完了,小野秘書若是不想我在場,那我這就告辭。”
小野美黛威立狠了,衛婕翎顯然是有些怵她,一直遠遠地站着看,不敢說話。
“談記者留下吧,”小野美黛恨恨道,“橫豎你自己也不想走。”
這話一出口,她立時就暗叫不好,話說的太失敗,失禮,還失風度。
她輕輕咳了一聲,想補救一下,於是對談競徐徐綻放微笑:“談記者請留下旁聽吧。”
談競依然笑着應了,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小野美黛從他面前走過去,愈發覺得他笑意可恨,那張臉平時也是時常帶笑的,可以前哪次看都沒有這次更可恨。
先前給小野美黛引路的婆子已經借他們說話的時間收拾好儀容,哆哆嗦嗦地在衛婕翎身後藏着,跟着他們一同進會客廳去。
衛婕翎神情還算鎮靜,能有禮有節地請他們二人落座,再吩咐丫頭將原先的茶水到了,沏新茶上來。
小野美黛悄悄打量她,衛婕翎腰背板直,只挨着凳子邊坐着,一派大家閨秀的形容。雖然心裏緊張,可神情倒還鎮定,舉止也有禮有節,這讓小野美黛對衛七小姐好感大增,語氣也更溫和。
“七小姐,自我介紹一下,我的名字是小野美黛,我是日本國駐濱海領事館總領事棲川旬的秘書。”
衛婕翎點點頭:“區區家務事,沒想到會驚動棲川領事,勞煩小野秘書跑這一趟。”
小野美黛微微頷首,待她說完了又續道:“棲川領事從報紙上看到七小姐要打官司,很關心,特意派我來問問,看七小姐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助的。”
小野美黛這話等於是明白跟衛婕翎表態,棲川旬會全力支持她贏下這場官司。但領事館的態度卻讓她覺得害怕,她還年輕,但養育她成長的深宅大院卻已經告訴過她,無緣無故贈你禮物的人,總會以另一種方式從你這裏拿走更多東西。
衛婕翎不願也不敢接來自日本人的好意,她輕輕咳了一聲,語速放的很慢,或許是想顯得慢條斯理,但在小野美黛和談競聽來,更多的卻是細聲細氣:“在這件事上,我不願違背先父的遺志,但與家中幾位兄長協調未果,不得已才訴諸於法律,希望能獲得一個公正的裁決。”
“七小姐希望的公正裁決是什麼呢?”小野美黛開口發問。
“先前國父孫先生創立中華民國,曾明確提出男女平等。”衛婕翎揪着自己的衣角,一邊說話一邊偷看小野美黛的臉色,“既然是男女平等,那麼我想我們姐妹同樣有繼承先父遺產的資格。”
小野美黛接着問:“衛公留下的六份遺產里,七小姐得了什麼?”
“先父分給哥哥的六分遺產,已經除去了他為我們姐妹備的嫁妝。”衛婕翎笑了笑,“但這些父親不留,兄長也要給。先父只是太了解我家裏幾位兄長,曉得他去了,幾位兄長只怕不願與我們姐妹好好操辦這些,故而早幾年前,先母去世時就安排妥當了。”
小野美黛點了點頭:“中華民國的確有法律明文規定,家中女兒與男子具有同等的繼承權,若是衛大公子執意收回用於義莊的財產,您是可以參與平分遺產的。”
衛婕翎抬起眼睛來看她:“既然法律有這樣的規定,那就完全照法律條文來進行公正裁決就行了,請小野秘書轉告棲川領事,她的心意我感激不盡,但我並不需要什麼幫助。”
談競在一邊默不作聲地聽,其實他從一開始就發現了問題,小野美黛的話更像是在暗示衛婕翎,若照章辦事,她定可勝訴,完全不需要任何人從旁協助。
他這麼想着,目光又在小野美黛臉上走了一圈。
小野美黛被衛婕翎直白拒絕,也不着惱,很好脾氣地笑了笑,又道:“衛七小姐若真心感謝棲川領事的心意,那就請您親自向棲川領事當面道謝吧。我這次來,只是替棲川領事發請帖,請七小姐賞臉,本月21號在子午路的醬燒,領事會派車來接您。”
衛婕翎茫然地看着她,突然又轉過臉,看了一直默不作聲的談競一眼。
小野美黛下意識跟着衛婕翎一同轉過去看談競,她不知道談競跟衛婕翎說了什麼,但很顯然衛婕翎更信任他。
這個認知讓小野美黛覺得不悅,她於是用更加溫柔的語氣對衛婕翎說話:“七小姐還有什麼疑慮嗎?”
“我……我不知道……”衛婕翎遲疑着說,“我以為這只是一樁尋常官司,不知道棲川領事為什麼會突然關心……”
“棲川領事與您有過相同的經歷。”小野美黛道,“在我來之前,棲川領事還說,盡量調和您與衛大公子的關係,因為兄妹應當是家人,而不是敵人。”
這句話讓談競都吃了一驚,因為它實在不像是殺伐決斷的棲川旬能說出來的話。
衛婕翎沉默了半晌,她慢慢吸了口氣,對小野美黛微笑起來:“多謝棲川領事的美意,不過不必她派車來接,我自己過去。”
她說完這句話,又去看談競,像是這話是談競教着說的一樣。小野美黛見此場景,慢條斯理地笑了笑:“談記者在濱海經濟界舉足輕重,有您關注這件案子,想必法院也會迫於輿論壓力,秉公辦理。”
“秉公判案是法官的天職,若法官判案不公,那麼法律便形同虛設。”談競道,“七小姐的案子是民國第一樁女性繼承人訴訟案,如果法院能秉公辦理,那對以後同類案件影響匪淺,甚至社會風氣都會有所影響。”
他們對話的時候,衛婕翎的目光正在兩人之間梭巡。小野美黛注意到衛婕翎看談競時的目光,是微微含着笑意的、溫暖的目光,雖說不是少女注視的傾慕的戀人,但也與欣賞一位才華橫溢的朋友相差無幾了。
談競說完那段話,衝著衛婕翎笑了一下:“七小姐一定要好好打這個官司。”
衛婕翎輕輕頷首:“那是自然。”
小野美黛咳了一聲:“一家人,若能和平解決,最好還是不要對簿公堂。”
“我看這公堂是對定了。”衛婕翎還沒有出聲,談競便率先開口,“若是能和平解決,就不會鬧到上公堂這一步。”
“哦,談記者又了解了。”小野美黛對他微笑,笑容與談競時常掛在臉上的笑容一模一樣,如果現在給小野美黛一面鏡子,準會將她嚇一跳,“想必我不在的時候,談記者與七小姐聊的很開心。”
“啊,是的,”談競煞有介事地點頭,“和小野秘書今天下午與七小姐聊得一樣開心……如果我不在的話,想必小野秘書會更開心一點。”
顯然,這兩人在從棲川旬處接任務的時候就存了同樣的心思:避開對方,自己來與衛婕翎見面。只不過小野美黛棋差一招,被談競搶了先。
她不想見談競,只是因為她不喜歡這個人,但談競為什麼不想見她?
是不想見她,還是有什麼要避着她?
小野美黛的目光又定到談競臉上,後者也毫不示弱地看回來,還帶着那副她不喜歡的笑容。
“談記者說錯了,你在,我才更開心。”她又開口,“畢竟棲川領事希望我們一起過來。”
作為聽眾的衛婕翎表情立刻變了,同濱海其他人一樣,她也久慕談競大名,知道這位經濟記者是不屬於任何一方的,因此可以保持自身的公正立場,報道讓人相信的新聞消息。
但小野美黛這句話就像在暗示,暗示談競已經屬於他們了一樣。
小野美黛不是會輕易失言的人,談競擔心她那句話不是無心之失,而是出自棲川旬的授意。
談競的臉色也有細微的變化,但顯然,他對錶情的控制力比衛婕翎更好,因此他只是點了一下頭,“棲川領事當然希望我們一起過來,我對日方套取重慶當局外匯一事的報道,已經讓她很不耐煩了。”
他說完,又畫蛇添足地補了一句:“現在我的注意力在衛七小姐身上,想必棲川領事能鬆口氣了。”
他是說給衛婕翎聽的,他想解釋他與棲川旬之間的關係,或者說,他想解釋他與日方之間的關係。
“可惜談記者與七小姐談話的時候我不在。”小野美黛道,“談記者對棲川領事的印象彷彿不是很好。”
“我對每個人的印象都很好,同時也對每個人印象很壞。”談競斷然否認,他小心翼翼地調整面部表情,努力使自己看起來就像是他口中描述的那個人,“有偏愛就有立場,而新聞報道不能有立場,新聞記者也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