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前清螞蟥
談競將小野美黛送回領事館門口,轉身便想去尋陸裴明,然而棲川旬得知談競正在門口,當即便通知傳達室將他叫上樓,他的一位老朋友正在領事辦公室里接受棲川旬的會見。
的確是老朋友了,談競看到辦公室里的女人,感覺一陣頭疼,郁芳菲,她沒有什麼大局上的威脅,甚至沒有什麼腦子,但卻是個不小的麻煩。
棲川旬微笑着看向他,請他落座。談競就坐在於芳菲對面,她冷若冰霜的目光從他臉上走過,隨即輕輕掠開,像是看到一個花瓶或是一處擺件那樣,漫不經心裏帶着幾分蔑視。
棲川旬剛剛把於芳菲叫過來,還沒有揭露這場會面的目的。她饒有興緻地看着兩人之間無聲的互動,輕輕笑了一下,開口道:“怎麼像仇人似的,我記得不久之前,你們的花邊新聞還傳遍濱海。”
談競尷尬地笑了一下,摸了摸鼻子掩飾不自在。棲川旬沒有想聽他們回答,這只是一句調侃罷了。
“於科長……唔,於秘書長,今天我將你請來……”
“總領事講日語可以嗎。”於芳菲突兀地開口打斷她,用的正是日語,“這樣可能會方便一些。”
這是她的習慣,談競更願意將它稱為毛病。這是於芳菲的毛病,在她和日本人對話的時候,一定要用日語,好像日語才是她的母語。
“好。”棲川旬沒有在這個小問題上糾結,從善如流地換用日語,接着她剛才講到一半地話繼續道,“昨天晚上,在我和談君和葛先生會面結束后,你尾隨他們走了一個街口,是誰要你做的?”
談競大吃一驚,迅速在腦海里回憶他與葛三爺從棲川旬的住處出來后都說了什麼——他們都是謹慎的人,是過分謹慎的人,在周圍環境不熟悉的時候,一個字都不會往外露。
於芳菲臉上有一秒鐘驚慌的情緒一閃而過,沒有逃過談競的眼睛,也沒有逃過棲川旬的眼睛。談競一顆心都被揪起來,如果她真的聽到了什麼隻言片語,那現在就是讓他萬劫不復的最好時機。
他又在心裏將昨夜的經歷快速回憶了一遍,還好,他們什麼都沒說,於芳菲也什麼都沒有聽到。
“沒有人指使我。”她開口,語氣鎮靜又淡定,“我懷疑他,所以跟蹤他。”
“你懷疑的是他,但跟蹤的卻是我。”棲川旬到,口吻依然柔和,甚至臉上都帶着笑意,“領事館大門前的乞丐,每天在我住處附近販賣點心的小販,你知道我喜歡吃什麼,所以在那裏安排了一個人,每天向我的保姆打探我居家時的各種情況。”
於芳菲的臉色真的變了,掩飾不了,驚恐和不解一目了然地浮現在麵皮之上:“你……您……”
“我也是做情報工作的,這一點,於秘書長可能忘記了。”棲川旬溫和的笑容看起來像是諷刺。辦公室里只有他們三人,於芳菲回憶了一下,在她上樓的時候,沒有看到任何武裝人員,警察署的人一個都不在,而以於芳菲的本事和地位,遠不至於使棲川旬埋伏什麼刀斧手……她沒想着將自己就地拿下。
於芳菲恐懼的情緒平靜下來,等着棲川旬下面的話,她要跟自己談生意了,於芳菲心想,殺價的第一步,就是將對方的貨物貶得一文不值。
她抬起眼睛看向棲川旬,眼神已經完全平靜下來。
棲川旬等了一陣才開口,她看着於芳菲從慌亂到鎮靜的情緒變化,將這女人的心思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她等於芳菲完全平靜下來后才接着開口,再開口之前,還先給了談競一個眼神。
談競沒有堪破這個眼神里的意思,因此按兵不動,也等着棲川旬接下來的話。在兩人的注視下,棲川旬掀開面前的文件夾,取出其中一頁紙。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難為你一個女人,為了一個真相,這麼多年,孜孜不倦。”她低頭在那頁紙上看了一眼,面帶微笑地將它推到桌子另一頭,示意於芳菲來取走,“我很感動,於是費心思翻了翻當年的故紙堆,所幸還算有成果。”
於芳菲看起來依然是滿頭霧水,她一言不發地將那頁紙取來,紙頁有點輕微的泛黃,看起來像是有些年頭,但時間應該不會太長。
她凝神看了其中幾行,面色猛地大變,好像目睹了崑崙之崩,無數霜雪從天空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將她砸了個滿頭滿臉,慘白的顏色渡到臉上,她目光碎裂,從震驚變成茫然,還從紙上抬起眼睛,看了棲川旬一眼。
帶着掙扎和哀求的一眼,彷彿一個溺水的人看到最後一根稻草,於是不顧一切地伸手去想要抓住它。
但那根稻草無動於衷,絲毫沒有伸出援手的意思。棲川旬同情地回應她的目光請求,那眼神和去別人家的靈堂里致哀時一模一樣。
於芳菲完全絕望,談競親眼看着她渾身一點一點地塌下來,向被抽走了脊梁骨,又像是一棟轟然坍塌的建築,悲哀的情緒如同沸騰的灰土,濺人一頭一臉。
談競忽然猜出了那張紙上的內容,那是金賢振曾經調查出的東西,1934年被炸毀在天津去往滿洲的那輛火車,真正的幕後黑手並非於芳菲一直憎恨的重慶人,而是……這是金賢振沒有查出的內容,棲川旬查出來了,並且將無可辯駁的一手資料猝不及防地直接送到了於芳菲手上。
那個人是誰,才能讓她如此震驚,如此失態,如此絕望?連一星半點的懷疑都沒有,直接就是鋪天蓋地的絕望。
談競克制住了自己,沒有發問,也沒有直接從她手上拿走那頁紙張。原來這就是棲川旬那個眼神的意思,這是一份禮物,用來回報他替她清除掉了藤井壽,或許還有綿谷晉夫。
作為回報,她出手,替他解決掉了於芳菲。
但談競沒有覺得高興,他想到了金賢振,在他要求金賢振帶走於芳菲的時候,他曾經無可奈何地告訴他,對重慶方的憎恨,是於芳菲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他沒有說下去的話,談競看出來了,對重慶的憎恨是於芳菲的動力,而於芳菲則是金賢振的動力。這世上萬事萬物都有來處,只有金賢振沒有,他的父母兄弟已經盡數死亡,他唯一的來處就是於芳菲,國破家亡,被自己的同胞憎恨,被投靠的勢力懷疑,天地宇宙之大,卻沒有給他一絲一毫的容身之地……除了於芳菲,於芳菲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康德皇帝的親眷家屬,原本是滿洲的頭號貴賓重臣。這件事發生的時候,我也在滿洲,做副領事,藤井中校為了節省物資,堅持要清理掉一些無用之人,為此,我們發生了數次激烈爭吵,最終上升為公仇。”棲川旬解釋道,解釋給於芳菲,但同時也讓談競了解了曾經的前因後果,“最終他因為說服不了我,所以先斬後奏,安排了那次刺殺,為此甚至不惜炸掉了我們幾節火車車廂,偽裝成重慶方的刺殺行動,以此來混淆視聽。”
於芳菲面色慘白泛青,她嘴唇抖動着,開開合合,那張紙在她手上變得重逾千斤,但她卻始終牢牢地捏着它,幾乎用盡全身力氣。
“我發現了真相,向軍事法庭揭發了他的罪行,你手上的這個資料,就是他當時寫下的自辯書。”
一份完全無法懷疑的證據,罪魁禍首的親筆敘述。在這份自辯書里,他詳細列舉了非做不可的數條理由,將那些活生生的性命稱為浪費物資的螻蟻,附在大日本帝國身上吸血的螞蟥。無數輕蔑侮辱之詞被輕飄飄地摜到她的母親親人身上,好像那些人從來沒有活過,從來沒有發言的權利,甚至連名字都不配出現,而是籠統的被稱為“前清螞蟥”。
她想失聲痛哭,為父親生母,為兄弟姐妹,為她自己,但她一滴眼淚都擠不出來,甚至連五官都完全麻木,連痛哭的表情都做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