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他山之石 14
?“天下棋。”大皇兄將這三個字緩緩地重複了一遍,離開御案,踱步到我的跟前,“你知道天下棋中一個‘棋’字的含義嗎?它意味着從今以後,你將不會再作為一個人而活,而是一個交換品,一個以物換物以保江山的籌碼。你說‘遠交近攻’,你又知道‘遠交’二字的含義嗎?對你來說,它意味着顛沛流離,返鄉無期,甚至客死異邦。”
大皇兄說到這裏,忽地將聲音一沉:“朱煥!阿碧不知輕重,難道你也算不到此事的後果?你既知道她早存了嫁與沈羽的念頭,為何不相阻反相幫?”
二哥跪在我身旁,沉默許久,才安靜地道:“我自小沒什麼出息,念書念成個半吊子,學武也是雜而不精,一直到當年去了西里,才好好地領過幾回兵罷了。那時候我想,反正大哥是太子,什麼都出色,我回京后領個閑差,做個富貴王爺,吃喝玩樂一輩子就很好。”
“當年碧丫頭出事,我與皇兄鬧過,與父皇鬧過,甚至在金鑾殿的廷議上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脫過皇子袍,被父皇拖出去杖打,因為我不理解為什麼從小到大與我一起疼着碧丫頭的大哥為什麼就不管她了。”
“後來,大哥登基前的一夜,父皇把我喚到西華宮,告訴了我碧丫頭的真正身世,他還問我……問我記不記得母后是怎麼過世的。我說不記得了,父皇說,母后犯了穢亂宮闈的死罪,生下碧丫頭的當日,是他親自命人處死的。父皇還說,其實母后被處死當日,我是在場的,只是大哥您用手遮了我的眼,才沒讓血濺到我臉上。”
“母后死的時候,我與碧丫頭都啼哭不止,大哥您一手抱着剛出生的碧丫頭,一手把我摟在懷裏,父皇不忍,想要安慰,還沒出聲,您便將我與碧丫頭藏去了身後,整整十日,您將碧丫頭與留在您的宮裏親自照顧,不敢假任何人之手。父皇說,也是自那時起,您忽然變得異常沉默克己,大約是在知道自己應該擔起這個江山前,就將兩個弟弟妹妹的一輩子擔在了肩上,而那年您才七歲。”
“我少時胡作非為,碧丫頭也十分驕縱,我們兄妹二人從小到大堪稱無憂無慮,可回過頭來想想,王朝式微,沉痾難去,我與碧丫頭身為天家子,卻能自在逍遙歸根究底,不過是因為大哥在前為我二人遮風擋雨。”
“我是心疼碧丫頭,甚至從小到大,我覺得沒有人比我更心疼這個妹妹,但也正因為此,我才理解她想為大哥分憂的心。”
“我與她不可能這一輩子都躲在大哥身後,倘若國亡了,家不在了,大哥倒了,我們兄妹該何去何從?”
“今次燕地整兵,平西王帶着李賢與楚合來京,起兵謀反之意昭然,戰事在即,早朝上不知已議過多少回了。樞密院掌院不止一次上書,一旦戰起,最令人顧慮的不是平西,不是遠南,甚至不是燕與桓,而是遼東。因為遼東的封地有一部分在大隨中腹,囊括最繁華的江陵,一旦遼東有亂,等同於直接將我大隨從中切割為二,大隨以南抵擋不住遠南與桓,大隨以北又將與平西燕敵陷入苦戰,南北不能呼應,疆土自此分崩離析。因此在平西起兵前,最重要的不是派兵北上,不是摸清遠南與桓的密謀,而是穩住遼東,只有穩住遼東,大隨才有足夠的精力去應付接下來的戰事。”
“遼東王沈瓊雄才大略,沈羽在領兵上更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手下有兵數萬不說,即便是遼東其他將領,也對他極為敬重,因此只要能牽制住沈羽,就能牽制住遼東,起碼拖個一年兩載絕不成問題。如今沈羽在京師,正是大好時機,這些日子議了許多次軍務,樞密院與御史台多少回欲言又止,大哥您都沒讓他們把話說下去,為什麼?因為您知道,一旦戰起,沈羽必須回遼東,朝廷無論用什麼樣的借口把他留下都不合適,甚至逼急了,還會適得其反,除了一個——聯姻。”
“且與沈羽聯姻的這名女子,地位還不能低了,因為沈羽是遼東王的胞弟,倘只是高門貴女或是宗親家的郡主,便是嫁了沈羽,也只能隨他去遼東。放眼大隨,只有一個人嫁給沈羽是下嫁,阿碧。”
“大哥我知您因碧丫頭的身世,一心想讓她避去遠南,更知道這麼些年,您已習慣將我與阿碧的安危擔在己身,甚至連御史台與樞密院的諫言都壓了下去,我縱是知道碧丫頭的計劃,又怎麼敢與您相商?”
“我知道大哥會因此怨我怪我,但我心疼碧丫頭,從來不比您少一分,她成了這個危局下唯一的解,我也先曾悲憤難眠,甚至不停自責自己當年為何沒有多用功一分,倘若當年能為大哥多分擔一些,會不會今日的局面就好一些?可是,我想着為大哥分擔,碧丫頭難道沒有嗎?我們兄妹三人都是受天家恩養長大,都是皇嗣,不能因為大哥是君主,就把所有的重擔全推到您一人身上。”
二哥說到這裏,朝大哥磕了一個頭:“皇兄,臣弟二十餘年來,從未好好為您分憂,今次兵亂,臣弟自請挂帥,親自驅逐外敵,待戰事平息,無論阿碧在哪裏,臣弟都會親自帶兵將她接回九乾城,令她此生不受流離之苦。”
子歸殿裏寂然無聲。
良久,大皇兄問慕央:“你呢?也作如斯想嗎?”
慕央道:“臣是武將,只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倘國亡了,何以有家,公主不願做亡國公主,臣是以助她。”
“罷了。”大皇兄聽慕央說完,悠悠嘆了一聲,“你們三個都起身吧。”
他背身面向龍案,沉吟片刻問:“那麼接下來,依你三人之見,應當怎麼做?”
二哥道:“臣弟以為,昨夜婚宴上,大哥將碧丫頭賜給沈羽,朝廷中遼東的人一定措手不及,他們一定會連夜傳信給沈瓊,請他上一本急表,想辦法讓沈羽回遼東。因此當務之急,是大哥立刻給沈瓊去一封親筆信,親自告訴賜親一事,絕了他讓沈羽回遼東的念頭。”
大皇兄沉默一下,道:“此事不必提了,昨日婚宴后,朕便寫了親筆函,命親使八百里加急傳去遼東了。”
二哥似愣了一下,“嗯”着應了一聲。
這便是我的大皇兄,哪怕滿心盛怒,也能冷靜下來做最該做的事。
大皇兄吩咐道:“慕央,聶瓔帶回來的三萬聶家精銳,不日後就會派上用場,但這些年她跟着沈羽,裏頭不知安插了多少遼東的人,朕限你半月之內查清,該撤換的將領,一個都不能留。”
慕央道:“臣遵旨。”
“朱煥,而今兵部有你執掌,阿碧如今與沈羽有了婚約,你藉機查一查沈羽手下的兵有多少,尤其是他們借給遠南的,另外,平西的駐守將領朕不放心,你整合好西北的兵馬,過幾日跟樞密院一起來見朕,派一個可靠的先過去調度。”
“臣弟遵命。”
大皇兄最後道:“阿碧,縱然你如今和沈羽有了婚約,但他借給於家的四萬軍,不是那麼好討要的,據朕所知,沈羽與於閑止有私約,但具體是什麼,探子沒有探出來。昨夜朕召見沈羽,他說過幾日會去天華宮探望你,你藉機打聽。還有——”他一頓,“於閑止病了。”
我猶豫了一下,問:“大哥知道於閑止因何而病嗎?”
大皇兄道:“舊疾。”
我行了個禮:“臣妹知道該怎麼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