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他山之石 13
?外間傳來叩門聲,小三登道:“公主,陛下身邊的劉公公來了,請您去子歸殿覲見。”
天色微亮,劉成寶端着拂塵在天華宮外迎候:“雜家給公主請安,公主新春大吉。”
我這才憶起今日竟是正月初一。
春來的頭一日,或許是因為時辰尚早,九乾城裏仍是冷清的,好在有些宮女愛顏色,提早換上了春服,襟上綉着的桃李開得十分熱鬧。
去子歸殿的路上,劉成寶道:“昨夜煥王爺與慕將軍跟陛下回宮,也不知是說了什麼,惹得龍顏大怒,連平日裏用的釉里紅都砸了,剛才陛下命雜家去天華宮傳公主,雜家進子歸殿看了一眼,王爺與將軍竟還跪在裏邊兒,看樣子陛下是還沒消氣,公主,待會兒您回話的時候,可得悠着點。”
我點了一下頭:“多謝劉公公。”
其實我知道大皇兄為何動怒。
昨日婚宴前,若不是二哥支開禮部的人,在賜婚的燈籠里擱了沈羽的名,憑我一個人的本事,如何能做到偷天換日。
至於慕央,若不是他假稱腿疾,引得於閑止誤以為我仍對慕央有情,憑他的明睿,怎麼可能在拾燈籠的時候失了方寸,沒有堪破真正該攔的燈籠,其實在沈羽手中。
那一刻的聲東擊西,才是成敗的關鍵。
劉成寶又道:“天不亮的時候,遠南的世子大人來見過陛下。”
我沒應聲。
“當時雜家沒在殿裏伺候,不過,想來世子大人應該是過來辭行的,內務府管事的說,再過幾日,等世子大人走了,皇上命煥王爺搬回宮裏住,到時要把無衣殿重新拾掇一番。”劉成寶說著,看我一眼,猶豫着又添了句,“公主,世子大人身邊莫護衛,今日請了太醫。”
莫恆是於閑止的貼身武衛,他請太醫,只能是為於閑止一人看診了。
子歸殿近在眼前,一名小太監從階沿上跑下來,要接我的手爐,爐子燙手,我將它握了一會兒,與劉成寶再道一聲謝,便進殿裏去了。
二哥與慕央果然仍跪在殿中,我步去二哥身旁,朝大皇兄拜下,但他沒應我,只屏退了一旁立着的御史大夫,翻開一封奏疏又看起來。
子歸殿裏今日焚的不是龍涎,而是沉水,一直到劉成寶數着時辰,進殿換過三回香,大皇兄的聲音才悠悠傳來:“你是什麼時候看破了李栟的計策?他們設計把你騙去桃花閣當日嗎?”
我搖了搖頭:“李栟來京前,遠南的世子大人曾與阿碧提起李賢,說他雖是平西王唯一的嫡子,但因為天生痴鈍,十分不得寵。依大隨祖制,王爵之位是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的,平西王既然無意讓李賢襲爵,今次進京,大可以帶一個他最得意的兒子,求皇兄封賞,可他為什麼偏偏要帶李賢來,還令人稱呼他為七世子?阿碧當時聽了世子大人這番話,就對李栟起疑了。”
加之後來李嫣兒不惜以傷害李賢為代價,設局在桃花閣害我,我才知道平西王的真正目的——犧牲一個嫡子,為他之後的起兵謀一個最合理的理由。
我道:“平西與燕地接壤,大隨立朝數百年,燕國亡我之心不死,平西雖是抵禦燕敵的第一道屏障,倘他們一旦與燕人合謀,燕兵便會輕易深入大隨腹地。阿碧其實知道大皇兄為何招二嫂與聶家軍回京,也知道二哥與慕將軍近日為何軍務繁忙,正是因為燕國已然開始整兵。而這個當口,李栟卻帶着楚合與李賢來了京城,為什麼?因為他要找一個合理的理由,與燕敵一起起兵謀反。”
大皇兄幽幽地看着我:“說下去。”
“李栟起兵的理由,可以是李賢,可以是楚合,還可以是他自己。其中,李賢是最簡單的,只要他死在京城,死在朱家人手上,李栟便可以對外稱是我朱家殺了他們平西的世子,殺了平西今後的王,便能以復仇的名義起兵了。因此他們在桃花閣設局,一來破壞我與遠南世子大人的親事,二來,我姓朱,倘能把我‘嫁’給李賢,只待李賢一死,不愁賴不到朱家人身上。
“但桃花閣的計策,太容易被人堪破,所以李栟還預備了第二步,就是楚合。李栟是平西的王,平西之地,有什麼事能瞞得過他的眼。楚合的身份他早就知道,甚至早在幾年前,燕國的三皇子幫楚合‘起死回生’的時候,李栟便與燕人勾結了。燕國的三皇子從楚合口中得知了我身世的秘密,認為可以加以利用,便將楚合送去平西,令她成為平西王的寵妃。今次進京,李栟利用楚合對我的不忿,故意讓她當眾揭開我的身世。李栟知道兩位皇兄一直以來極寵阿碧,而我的身世,偏偏又是一個死劫,他算準一旦楚合當著眾臣的面揭開我的秘密,大哥與二哥一定會對她動殺心,一定會趕在她曝露自己究竟是誰前殺了她,因為淮王義女這個身份,太有說服力了。因此只要楚合死了,死在眾臣面前,尤其還是大哥或二哥親自動的手,他們平西李家便與我們朱家有了殺妻之仇。李栟進京后,對楚合一個一個‘內人’,一口一個‘拙荊’,不正是想讓旁人知道,他平西王有將楚合扶正之意,為之後殺妻的仇,再添一筆濃墨重彩么。
“燕國已然開始整兵,李栟與燕人合謀,是無論如何也要起兵了,因此他今次進京,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個起兵的理由,也一定要萬無一失,否則名不正言不順地打一仗,最後不得四方歸心,豈不是為他人做了嫁衣?因此李栟最後一個起兵的理由,便是他自己。倘阿碧沒有猜錯,李栟已將平西一切政務交給了他的長子,他年邁老朽,恐怕早就身染頑疾,只是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將病症暫且壓住了,昨夜他在宴席上,咳出的那口血便是最好的證明。只怕這位平西王,不日後就會死在京師了。”
大皇兄面沉如水:“你既知道大隨與平西、燕國的戰事避無可避,為何還要命人當眾揭開楚合的面紗,命人將賜婚燈籠里的名字換成沈羽?你可知一旦你的身世曝露,將再無可能留住京師,不日戰事一起,天下蒼蒼皆是亂流,朕又該將你送往何處?”
“大哥為何一直想將阿碧嫁給於閑止?”我抬目,看着大皇兄,“不正是為了護我無尤么?可阿碧縱然非父皇親生,到底做了兩位皇兄這麼多年的妹妹,怎麼可能只顧着自己安危,眼睜睜地看着兩位兄長陷入危局之中而無動於衷?”
“古來王朝與藩地難以兼容,到了最後往往二者只存其一,藩王的結局幾乎都是非死即反,遠南、平西、遼東的勢力早已根深蒂固,談歸順更不可能。如今燕地與平西即將起兵,遠南與遼東必不可能坐以待斃,遠南勢大,等的就是鷸蚌相爭,倘阿碧嫁給於閑止,難道遠南王就會鳴金收兵?他們也要為自己謀一條生路啊。”
“當年父皇以老死冷宮為代價,逼阿碧嫁去遠南,阿碧還曾怨怪過他。而今想來,原來竟是阿碧不解父皇的用心良苦。遠南,平西,遼東,甚至燕桓兩國早在那時就已知道阿碧的死罪之身,若有朝一日加以利用,非但於大隨不利,阿碧也會死無葬身之地。
“從前阿碧只想着自己,希望餘生能夠安樂,能夠與心愛之人廝守。甚至當年淮安之亂,阿碧還曾不解,覺得朝堂是非,為何要將我牽扯其中?但我現在明白了,誠如當年慕央寧願與阿碧此生長訣都不願帶阿碧遠走,因為他是將軍,危局之下,守家守國才是他的第一要責。阿碧是公主,也該承擔古來公主應盡的責任。”
“我知道對於皇兄而言,把阿碧嫁去遠南並不是一個好選擇,甚至如果遠南王反過來利用阿碧牽制皇兄,甚至可算得上是一步死棋,因為遠南勢力太強,且他們與桓國接壤。可如果我嫁給沈羽,非但可以為皇兄奪得兵馬,最重要的是,可以在戰起的時候,牽制住遼東王。退一步說,即便到那時,沈瓊實在要用沈羽,不惜魚死網破,以阿碧的身世為理由,請旨休妻,他們遼東也一定要付出相應的代價,起碼沈羽手上的一半兵是留不住的。甚至……”我頓了頓,“甚至在此之後,皇兄還可以將阿碧遠嫁,和親也好,聯姻也罷,燕或者桓,甚至更遠,兵書上不是說要遠交近攻嗎。”
“我不願看他人的鐵騎踏過我的家國,我只願大隨能夠百世永昌,願兩位皇兄與將軍能平安。”
我俯身,朝大皇兄拜下:“阿碧,甘為天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