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又逢一年出山時

第五章 又逢一年出山時

香煙夾在兩指之間,輕霧繚繞,老爹低頭沉思,神情凝重,半天也未吸上一口,任其燃燼。

三個孩子對着老爹坐成一排。他們從未見老爹這樣,氣氛低沉壓抑,任誰都知道有大事要生了。三人就這麼坐着,紋絲不動,就連辟邪此刻也是耷拉着腦袋一副深沉的思考樣子。

良久,老爹熄滅了最後一根煙頭,抬起頭,看向三個孩子,眼神複雜。

“住了二十年,你們可知道,這村叫何村,這山為何山?”老爹指指門外的山村,又指了指身下。

三個孩子搖搖頭。以前他們也問過老爹,問過村人。大部分村民也不知道山村的名字,知道的也只道該知道的總會知道的,並不說明。

“這村叫祖龍村,這山叫祖龍山。”老爹深吸一口氣,“祖龍村,祖龍山,何為祖龍,其中緣由,你們以後自然會知曉。”

“還記得當年我帶着你們三個來到這的時候,沒有住進村長安排的地方。卻一眼看上了這塊地。村民不答應,村長說千百年來也沒人可以住在這兒,這兒就是村裏的禁地,破壞不得。這是村裏的規矩。他們越是不幹,你老爹我還偏偏要在這落腳。於是我就帶着你們仨在這半山腰上過了一夜。辟邪晚上凍的一個勁爾的哭。第二天村長不顧體弱爬到這半山腰上,說這山腰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住人。讓我着孩子們看,搬到村裡住。你們還小,我也不會真狠心讓你們跟我睡在半山腰上挨凍受餓,只是半山腰這塊地......”

老爹似乎想到了什麼,頓了頓,“我本想帶着你們下山去。可剛睡熟的辟邪卻大哭起來。村長抱起辟邪,哄他不哭。辟邪哭聲越來越大,村長的哄聲卻越來越小。突然,村長臉色凝重,放下辟邪,又抱起你們倆仔細打量。”

“村長一臉大駭地把你們倆塞給我,瘋癲地向山下跑去,口中不斷地說‘命啊!命啊!’。當我抱着你們仨下山的時候,卻遇着村長帶着一群村民扛着鐵鎬犁鍬向山上跑來。後來才知道,年過八十的老村長看過你們之後,便瘋瘋癲癲的跑回村裡,平日裏不問世事的他拿出自己在這裏生活了五十多年的積威,硬生生的讓村裡人答應讓咱爺兒四個住在這半山腰上。還帶着一部分人來給我們築房。房子築好的那天,老村長便走了。是我帶着你們三個娃給他送的終。臨走的時候,他對我說,活了這麼久,不肯早點走,就是為了等你們三個孩子。他這一走,是報應,你們幾個卻可以因此而躲過一劫。

“到現在老村長的話我雖然明白了大概,卻還沒能明白透徹。遺憾的是,他至死也不願告訴我他老人家的名號。他對我們,是有大恩的。我這一輩子沒跪過天,沒跪過地,甚至連自己的父母也沒來得及跪過。唯獨那天向他老人家拜了三拜。這是替你們,也是替我自己,更是替更多的人跪的。”

老爹說到動情處,竟也雙目微紅。

三個孩子低着頭,有錯愕,有感傷,有疑惑,有隱知。氣氛凝固,屋內靜極,無人語。

半晌,老爹恢復了常態。

“瀾滄,門口那塊磨石能舉過頭頂了嗎?”

瀾滄疑惑地點點頭,這不是老爹早就知道的事嗎?

老爹終於露出一絲微笑,讚許道,“你做事我最放心。”

“老爹,經略比我穩重。”被老爹突然誇讚了一句,瀾滄有點找不着北。

“小時候,你身材就比別人大一號,總是說要保護經略保護辟邪,保護老爹我,保護這個家。這麼多年來,一直是你們欺負別人,這個家還真還沒讓人欺負過。說到底,我還得跟你說聲謝謝。”

“老爹......”瀾滄看着老爹誠摯的眼神,話到嘴巴再也說不出來。

經略和辟邪愣愣地看着老爹,互相對視一眼,眼神里充滿了疑惑。

“瀾滄,芸芸眾生,三六九等,卻能一言以蔽之。”

“下者勞力,中者勞志,上者勞人。”

“你想做的哪種人?”老爹不急不慢,全然不理會三人的急躁和疑惑。

“人上人!”瀾滄擲地有聲,他知道,自己的回答一定不能讓老爹失望。

瀾滄永遠都是正正經經,一副嚴肅認真的樣子,這也是為什麼村裏的那些小孩子那麼怕他的原因。當然,只有在面對辟邪的時候偶爾會表現出一個年輕人或者說是孩子該有的搞怪,不過,那是辟邪最不願意看到的,因為,那代表着辟邪噩夢的開始。

“人上人?說來風輕雲淡,要想做到談何容易。古往今來,除卻帝王家,又有幾人能夠做到?”老爹眉頭微皺,微微沉思,好似在想往事。

“欲為人上人,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不能少。《孫子兵法》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洞悉敵人,才能做到成竹在胸。人人都只知道你是個能輕易拉開一百公分牛角弓,能夠硬生生把鐵力樹撞破,能夠一掌劈碎大石的漢子,卻不知道你熟讀百家,深諳兵法殺伐之道。從你五歲時我便讓你練習八極拳,春秋不殆,霜寒不滯,為你的身子打下基礎,至今已有十六載。八歲時,練習太極,至今已有十三載。八極至剛,太極至柔。興許世人皆以為剛柔相剋,是為習武大忌。卻不知剛柔相濟,以陰之餘而補陽之不足,以陽之盈而償陰之虧損,是為習武之大乘。而今你已略有所成,根基深厚,再勤加苦練十年八載,若非真遇着世外高人,這世間你罕逢敵手。你的底牌究竟是什麼,應該只有你自己知道!”

瀾滄鄭重的點點頭,老爹的話,從沒錯過。

“辟邪,你相信因果,相信命運嗎?”

老爹話鋒一轉,問向辟邪。以辟邪的玲瓏心思,自然知道老爹會問他,他早已收起了平時放蕩不羈,一本正經。

“老爹,命運之說,信則有,不信則無。命運天定,但我更相信人定勝天。否則,我也不會活到現在。”辟邪似乎想到了自己的身世,面有痛色。

“我命犯七殺,筋骨奇弱,若不是老爹每天用藥水給我泡身子,我早就回到娘胎了。”

“辟邪,很早就對你說過,即使對自己最親近的人,也不要袒露自己最真實的想法,即便是老爹我。”老爹的話里不帶一絲責備,甚至還有些心疼。

“《兵法》云:以正和,以奇勝。一個成功的陰謀家要做到絕情,利用身邊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常言道,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即使對方深知你說的是謊言,卻還會死心塌地的往你的套子裏鑽;一個成熟的政客要做的是扯下一個彌天大慌,讓這個世界隨着你的謊言翩翩起舞。辟邪,你靠近來,把你胳膊伸出來。”

辟邪往前移了半步,蹲在老爹面前,深出自己的胳膊。

老爹右手搭在辟邪手腕脈搏處,微微點頭,臉上是欣慰的笑容。

“泡了二十年藥水,苦了你這孩子了。天幸你筋骨總算好了,以後就不用再遭這份罪了。不過還得時刻注意自己的身體。”

辟邪天性機靈聰慧,眼角微紅,剛要開口,老爹說道,“這麼些年,我沒強迫你像瀾滄那樣勤加習武,也沒有強迫你去屋子裏和經略那樣抄錄,你們幾個在村子裏做的那些缺德事都是你背後出的主意。村裏的那位大儒,也就是你們口中的窮酸儒現在已經不是你嘴皮子對手了,也算你學了一門本事。你有你自己的道路,以後你自然知曉。雖然你身子最差,但是你們三個孩子裏,我最放心的卻是你。”

辟邪眼淚不住的流了下來,重重的點頭,縱心有千般語,此刻也無言。瀾滄木訥,經略穩重,唯獨他性格外向,和老爹關係也是最為親密。

“經略,《春秋》已經抄完了吧?”老爹問道。

“嗯,”經略點點頭,看着老爹的眼神,滿是期待。

經略每天練字一個時辰,昨天抄錄完了最後一本書,《春秋》。這些書,不敢說倒背如流,記住七七八八倒也不成問題。

“春秋戰國,七雄爭霸,兵戎相向,金戈鐵馬,大殺四方,是歷史上最血性的時代。同時也是最璀璨的時代,百家爭鳴,大師輩出。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其緣何也?惟其懼以貽臭千古,為萬世所唾罵,受鬼神之誅耳。故是《春秋》為經,以大義所存焉。讀《春秋》之法,必尊以經而後讀之,須懷以誠敬之心讀之。非此而不能明其大義所在。所以我讓你閱罷二十四史,再回頭一覽《春秋》之宗義。

練字其實就是煉心,十五年了,倒也可以煉掉你的一身浮躁。這些書,二十四史有之,《論語》,《周易》有之,唐詩宋詞古典有之,宗教典籍有之,兵法有之,博古通今,你看完了我也就放心了。但是讀書貴在理解,汲取前人經驗教訓,為己所用。中國上有三皇五帝,中有秦皇漢武,後有唐宗宋祖,皆為千古一帝。人應居安思危,成大事者,更應該熟知亡國之君之教訓,以時時律己。”

經略點點頭,一如既往的沉默少語,可是這並不代表他心裏不明白。有時言多必失,所謂沉默是金。

“為王者,該若何?”

“為王者,在於用人,在於制衡。”

“哦?”老爹眼中閃過一絲神色。

經略迎上老爹的目光,“諸葛亮天縱之才事必躬親到頭來卻是病死五丈原前,劉邦胸無大略卻有着韓信都無法企及的將將之才,所以斬白蛇而終得天下。飛鳥盡而良弓藏,狡兔死而走狗烹,其實只要找到一個制衡點,這種結局是可以避免的。譬如唐太宗李世民。”

說罷,不禁哀嘆一聲,每個人對於這種結果都是惋惜的。

“那你認為崇禎帝‘君死社稷’之名如何?”老爹對於經略的回答並沒有評價,淡淡地問道。

“縱觀二十四史,如果說該‘君死社稷’的皇帝,論排名,是絕對輪不上崇禎帝的。僅明一朝,放蕩嬉戲的武宗,破選妃記錄的世宗,聽信宦官之言而致‘土木之役’的英宗,不理朝政的神宗,昏庸無道皆在崇禎帝之上。崇禎帝在位十七年,頗想有番作為,更是祭出‘治亂世用重典’苦撐明末殘局。奈何朝政積弊已深,而他卻無力挽狂瀾之勢。所以,崇禎帝之只是總攬了列祖列宗的罪名罷了,當了個亡國之君。”

老爹看着經略的眼神飽含讚許,可依舊是苦笑一下,似乎想到了往事,“亡國之君終究是亡國之君,這個千古罵名註定是無法推卸的。”

“老爹,人活於世,不過短短數十載,男兒當殺人,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立於萬千蒼生之上,管他身前身後名!”?經略正視老爹,眼神炙熱,無比堅毅。

“好一個男兒當殺人!好一個立於萬千蒼生之上!經略,江湖有多大,男人的世界就有多大。記住!男人的世界,沒有所謂的規矩!”

老爹豁然站起身來,“晚上收拾一下,明天你們三人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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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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