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江南佳麗地,春水送行舟。
行至南境,小橋流水的景緻漸漸多了起來,念池自幼生於北方雪原,於水性並不精通,是以並不願棄陸路而走水路。
可是南境又偏偏河湖交錯,水網縱橫。她若想去到穹陵谷,有時,水路便成了唯一的選擇。
這日,念池行至江畔,但見漁舟點點,蒹葭翩翩,一艘半舊的烏篷船停靠在岸邊。
船家是一個花白鬍子的老人,帶着一個十五六歲年紀的女孩兒,那女孩兒梳兩條長長的辮子,一見到她,便眯起眼睛笑道:“姐姐可是從臨安來的,這便上船吧,我和爺爺等你好些日子了。”
念池應聲上船,並不去問他們受何人之託要等自己,因為必然是問不出的,而這一路行來,這幕後之人的種種安排,似乎也並無加害自己之意。
江畔自然還停靠着其他船隻,可是念池依舊上了這一艘。
如果對方是友,那她此行自然安全。
如果對方是敵,順着他佈下的陷阱走,便可以在最短時間內見到他的廬山真面目。
舟行江天之間,兩岸風景如畫。
那白鬍子老艄公船撐得極穩,是以雖江濤險盪,念池也並無太多不適。
這日,行至一處江流迂迴處,不遠處幾脈青山遮住視線,水流卻漸漸湍急。
長辮子姑娘看了一眼遠處江天山勢,眯眼笑了起來,“看樣子小魚蝦們要來鬧龍門了,姐姐,一會兒你莫要怕。”
她話音剛落,便聽聞遠處一聲長嘯響起,十餘艘底闊而平的快船,張一色的風篷,忽自群山之後急駛而來。
每艘船頭,分兩邊站着五六個身形魁梧的大漢,手持刀劍斧頭,殺氣騰騰。
那白鬍子艄公神色未變,依舊撐船前行,而那長辮子姑娘亦是笑意吟吟,祖孫兩人竟似對面前這一切視而不見。
“老頭,留下船上那位蒙面紗的姑娘,我們留你一命。”
遠遠的,船上大漢開始喊話,原本人人嚴陣以待,卻發現對方只有一條孤舟和一老一少兩個人,登時生了殺雞焉用牛刀之心,也不屑於去動手。
那長辮子姑娘聽了笑道:“看你也一把年紀了,難道還沒有討到媳婦兒,怎地竟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強搶人家美貌姑娘——啊,我知道了,定是因為你生得太丑了,沒有人願意嫁給你!”
那喊話的漢子大怒,此時兩船距離已近,他再耐不住性子,手持鋼刀騰地凌空躍來。
那白鬍子艄公依舊只管撐船,長辮子姑娘嘆了口氣,“是我說錯啦,你不僅生得丑,脾氣更壞,是以才沒有人願意給你當老婆的。”
她話音落,忽一揚袖,但見銀光一閃,那大漢已自空中直直墜入江中,鮮血汩汩湧出,又被江水沖逝。
“這小丫頭手中有暗器,大夥小心。”
對方船上的大漢們呼喊着,戒備着,躍躍欲試着,而這時,船隻間的距離也越來越近。
幾乎是同時,對方船上的數十名大漢手持武器凌空躍起,而長辮子姑娘雙手亦是同時揚起,一時間寒光飛閃,不少人已被暗器所傷。
然而對方實在人多勢眾,眼見得又有一批大漢跟着就要躍上小船。
這時,一直平靜撐船的白鬍子艄公手中長竿一擊,濺起江水點點,勢急如劍,向那前仆後繼的大漢而去。
落水聲,呼痛聲,霎時便不絕於耳。
江水被鮮血染上了淡淡的紅。
念池暗自心驚,這老人一擊之下,該是蘊藏了如何深厚的內力,才能以水為器,傷人性命。
船上大漢們懾於他那一擊之威,再不敢貿然前沖,而老人依舊手撐長崗,將小船穩穩駛入了對方的船陣當中。
“放箭,放箭!”有人喊道。
“不成,不能誤傷了頭兒要的人!”
“那,那兄弟們潛到江底,將船鑿個口子!”
說著,便欲往江下跳。
念池一驚,她雖已看出這爺孫兩人絕非等閑,但自己卻是不通水性,如若他們果真鑿船,一旦落水,她便難有自保之力。
而將性命完全交於他人庇護,她做不到。
當下便伸手入懷,去取懷中裝有“畫船聽雨”的瓷瓶,此時情勢不明,她並不想用毒傷人性命,讓自己的身份引起懷疑。
正欲動手,卻聽得那老人忽然揚聲長嘯,嘯聲直入雲霄,又回蕩在山水之間,久久不絕,直催得人耳震目眥,彷彿五臟六腑都被攪動。
船上大漢承受不住,手中刀刃兵器紛紛掉落,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痛苦地在地上打滾。
念池斂住心神,靜坐調息,不一會兒,便覺那嘯聲低去。
對方船上的人仍在痛苦地滿地打滾,而山巒后卻又急急駛出另一艘船,形貌與之前這些船相似,卻顯然更加精巧奢華。
船頭站一中年大漢,遠遠便對着老人拱手道:“在下實在不知是白老爺子尊駕到此,多有冒犯,還望老爺子海涵。”
那老人淡淡道:“這倒不必,這江上行走,憑的是硬功夫,你有本事攔我,老頭兒便把命留給你,若不然,我可就要過去了。”
那中年漢子額上浸出汗來,連連道:“老爺子莫怪,晚輩實在是不知,不然借晚輩天大的膽,也斷不敢驚擾老爺子分毫。”
“那這船上蒙面紗的姑娘,你可還要帶走?”
“不敢,不敢,既然庄小姐是老爺子的客人,晚輩自然恭送。”
語畢,立刻傳令下去,江中十餘艘船片刻之間便分往兩岸駛去,徒留念池所乘這一艘小小的烏篷船在寬闊江心。
那老人也不多言,撐了長桿繼續前行而去,一直行出很遠,念池回頭去看,仍見那十餘艘快船依舊列隊原處恭送,不敢離開。
念池看向依舊平靜撐船的老人,想起了昔年名動天下卻早已退隱江湖的一個人物,沒有料到,竟會遇見他,而他竟會屈尊給自己撐船。
江上蛟龍,白霧列。
“勞駕白老前輩撐船,晚輩實在惶恐。”她施禮道。
白霧列看她一眼,“女娃子倒有些見識,內力也不弱,怪不得敢在虎狼環伺的江湖自曝身份。”
念池道:“前輩知道晚輩身份,可是先父故交?”
白霧列冷哼一聲,“天水閣很了不起么,老頭子為什麼要與之結交?”
念池沉默,他如是說,便不是因她天水閣遺孤的身份所以護送。
長辮子姑娘見她不說話,笑眯眯過來拉她的手,“姐姐,我爺爺說話就是這樣,你可千萬別生氣。”
念池搖搖頭,又問,“那可是有人請前輩護送晚輩一程?”
白霧列轉過頭去,不再說話,而那長辮子姑娘依舊拉着她的手笑道:“是與不是又有什麼打緊的,姐姐,這一路上你有我作伴,開心不開心呀?”
“自然是開心的。”念池道。
不再追問,因為明知問不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