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思潮

第三十二章 思潮

霍左從小公寓裏出來的時候,日頭正升高了。二叔站在街對面,兩手插在袖子裏等他。見他出來,跨過馬路跟上了他腳步。

“談妥了?”

“妥了。”

“他沒問您究竟是誰?”

“當然問了,告訴他又有何妨。那是他一定會佩服的人。”

“這孩子不像能輕易佩服人的。”

霍左就笑:“他佩服過我。”

二叔搖了搖頭:“他那時候太年輕了。”

霍左臉上笑冷了,自嘲道:“是,翅膀一硬,轉身就往我胸口捅了一刀。”

老人抿了嘴。

“可您做這事兒還是第一個想到了他。”

兩人走到大街前,鑽進了停在路邊的黑色小轎車內。霍左說:“他跟咱們不一樣。這事兒只有他來辦不會跟我存私心。”

“他與您……”

“與我無半分情誼,只是聽了那人名字便欣然應允。你聽,好得很。”

老頭與他感慨:“您身上透着的是狂,霍大哥身上是透着的是狠。這孩子身上卻有着一股俠義氣。今日我與他打對刀,我藏殺機,他卻全無半點取我性命的意圖。”

霍左支着頭靠在車窗邊,聽他這麼說了,長嘆出了一口氣,睜開眼,半晌輕嘆了一句:“他就是這麼一個人呢。”

能就這樣把好不容易爬上來拿到手的東西說不要就不要了,為著心裏頭的那點頑固說要走就走了。不怕死,不要命。不認親,不講情。

“可他也狠。”而且有時候比他還要狠,“不過狠點也有狠點的好處。有的事情,狠了才辦的成。”

沈一弓這會兒仍坐在那張圓桌邊。

他那雙眼緊鎖在桌面上的那支槍上,這把法租界才會用的點45口徑手槍對他來說熟悉無比。他曾為保護霍左用這把手槍擊斃周衛,也是用這把曾被秦明月誤會是殺了霍左的兇器,了結了秦勝諸的性命。這槍上纏了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愛恨,他離開時,早把這支槍一併留在了秦公館內。

霍左離去前的話仍回蕩在他腦中:“你以為三年前你走了,一切就會結束嗎?”他留下那抹頗令人尋味的笑容,“你逃不掉的。”

沈一弓下意識從口袋裏拿出支煙來點上了。那股尼古丁味在肺里擴散開時,他有些懊喪地嘆出一口氣——分明早已認定被遺忘在過往之中的曾經,卻始終根深蒂固地陷在那個人留下的習慣里。

他本能拒絕,無需就此受霍左鉗制,過去年紀尚小,涉世未深才會一步步需聽他擺佈。如今三年過去,自己早已有所小成,況且這也不是第一次拒絕對方,說出“不願”二字本應該不會太過艱難。

可對方卻在三分威脅之外給出了七分談判餘地。

他說了那個要他保護的人的名字——許若農。

在上海,只要是參與過工人運動的多多少少會聽過這個名字。只是這個名字總和工聯、農聯、共產黨連在一塊,至於霍左,一個靠着大煙、賭場發家的流氓大亨又怎麼會和這樣的人牽扯在一起?

沈一弓本想詢問,但在望向霍左的眼睛時卻壓住了話頭。他望着那男人轉身離去的背影,坐在桌邊,不知這場故夢究竟是舊事重演,還是會有所改變。他清楚霍左的本性,對那個男人來說,沒有什麼是無標價的。他留下了一個許若農的暫住地址,和一個短號,告訴他,解決好了工廠的事,就和許先生聯絡。

除此之外便不再多談。

好似二人無半分過往,過往之內無半分情誼,情誼之中無半寸可留可戀。好似他就是上海灘流氓大亨霍先生偶然間認識,可受其委託去保護一個他沒有辦法自己派人保護的無名氏。

沈一弓有些說不清自己如今心中涌動的微妙情愫是什麼。想嗎?不想,這三年日夜之中他自詡從未對他再動過半點念頭。只有非常偶爾會在夢裏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聽見一陣不熟悉的樂聲,見夢中閃爍起打火機的火苗——最後在喘息中醒來。

不想。從沒想過,半點都不想。

沈一弓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陷入黑暗中時,本弱化的嗅覺一瞬間敏銳起來。那個人身上的苦澀煙味彷彿還殘存在屋裏。只是不經意時望來一眼,那些被他強硬克制在心底的記憶卻一瞬之間洶湧而來。沈一弓漸漸握起了拳,恍惚之間他忽然覺得自己三年來的絕情顯得格外可笑。

你不曾想過。

你分明從未想過。

其實尤一曼也問過霍左這個問題——

“你想過你那個小徒弟嗎?”

而他也答:“不曾。”

他們都心狠。對別人對自己都是。小孩子才去論得失,成年人坐下來只談生意。情情愛愛的,瑣碎無謂,留着有幾分實用。

霍左從沈一弓那兒回來以後,車在清苑小館外停下。放下他后,司機載着老爺子走了。

他如往常那樣往樓上去。沐浴、洗漱、小憩。躺在床上等人來后一點點揉捏過他後背。只是這次對方正欲更進一步時,他卻只輕罷了手將人揮退了。圍着浴巾的年輕男人便床上跨下來,跪坐在他身旁的燭火邊燒起一鍋煙膏。

燒制到恰到好處時,男人將煙桿送到霍左嘴邊,看他張嘴含入,恭敬行了禮退了下去。

一女人聲音從門外傳來:“您在家一樣能抽,上我這來費這勁呢。公館裏還愁沒伺候您的?”

霍左的頭微微後仰,虛眯着眼睛覷着門外來人,慢慢悠悠道:“尤一曼,錢又不是不付給你。”

“儂付的銅幣是叫人給你‘泄火’的,又不是伺候你抽煙的。”尤一曼在他床邊施然落座,看男人身子骨軟綿下去側卧進鬆軟的鴨絨被裏,“你怕什麼?老了老了,還怕鬆了呀?”

霍左“咯咯咯”笑起來,啐她一口:“女流氓。”

女流氓往他屁股上拍了一把,看他眼神迷離,身上沒了力氣,也就斜下身來靠在他肩膀邊打量他:“有人跟我講你找他去了。你終於找他去啦?我想不到呢,你那麼要臉面的人,還以為死都不去。”

“我找誰呢?”

“你說哪個?”

“講清楚。你不講清楚,我哪裏曉得哪一個。”

“儂那個負心郎。”

“呸。”霍左語氣裏帶上糊裏糊塗的嗔味,“他也配。”

尤一曼點點他額頭:“再抽,腦子抽瓦特了。唉……要不是你那次受了傷,有了哮喘,我決計不叫你碰這個東西。”說著坐直了身子,霍左倒順勢倒過來躺在她大腿上,叫人一雙白玉嫩手輕輕理着碎發。

“那樣不抽,難受呀,阿姐。”

尤一曼低着頭看着他:“您今天沒咳嗽,難受什麼?”

“我今朝見着他了。更加威風了,長大了呀,還高了。”霍左嘴上揚起不識愁不知味的笑,是只抽了大煙以後才會流露出來的傻氣,手舞足蹈興奮地跟尤一曼講,“他穿了一件大衣,料子還好,不貴。帶了一頂禮帽,裏頭是西裝襯衫圍着一條圍巾。圍巾……圍巾是有人織起來送他的。你說會是誰送的?那個紡織廠的女工?樓上的大學生?還是……還是……”

尤一曼指尖梳理過他的發,難得溫柔:“你計較這個做什麼。”

“我想起來了!”霍左自顧自笑道,“是那個紡織廠的女工,十七八歲吧。肯定喜歡他,他那個樣子多討人喜歡?我要是個紡織廠里打工的女人我也會喜歡。不要說十七八歲,二十七八嫁了人了我也要轉過頭來找他。”

說著說著,本輕鬆玩笑的語氣就這麼哽住了。霍左在尤一曼膝頭側過頭,抬手壓在臉側順勢就捂住了嘴。

尤一曼別開了眼去,輕嘆口氣后也不問什麼,等對方一點點平息了情緒后,低頭掃過眼男人熟睡過去的面容,抱住他肩膀扶着他睡入被褥里。

她坐床邊小聲嘆了一句:“還說不想。”

沈一弓傍晚邊與大勇約了晚飯,就在他工廠外的衢州菜小飯館吃。他先到的工廠宿舍,把箱子塞進大勇床底下了,才跟他一塊從工廠出來,到外頭大街上。

大勇這兩年又胖了,一件襖子用的布快沈一弓兩倍。個頭也高了些,往那一站像堵牆,還好脾氣一直不錯,樂呵呵像尊彌勒佛,瞧見沈一弓還是很熱情地一口一個“大哥”喊他。

兩人走了會兒,到了小飯館,一坐下,吳大勇就跟老闆吆喝:“老闆!先上二兩蕎麥燒,四個鴨頭。”

那兒小二應和了,他扭過頭笑呵呵問沈一弓:“大哥,剩下菜吃啥,您點。”

“我請客當然是你來點了。想吃肉就吃肉,那麼幾個鴨頭哪裏夠塞牙縫。”

聽他這麼一說,吳大勇有點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我媳婦最近不讓我吃肉了。她說我再胖下去,不讓我上床了。”

沈一弓笑起來:“小趙還真夠潑辣的。”

“可不是?不過我不敢不聽她話。菜還是您點吧,我怕我一會兒點了全素,大哥你吃的不盡興。”

吳大勇去年結了婚,娶得是一塊在工廠上班的女工小趙。那姑娘是紹興人,一個人跑到上海來討生活,個頭雖小,卻精明潑辣。吳大勇先喜歡上的人家,追了大半年給追到了,沒過多久兩人就在大勇他娘的支持下結了婚。

兩人現在一塊住工廠,為著漲薪水的事忙前忙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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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開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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