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重逢
民國十七年——上海,黃浦區十六鋪。
剛出正月,街道兩側的將化的臟雪中還雜着散落的鞭炮紅紙。來往行人不多,兩邊商販倒都開始做起生意來。
巷口處遠遠走來一名旅人,攜一隻皮箱,戴着黑色禮帽,裹了身深棕色的及膝大衣。男人行至巷內騰起熱氣的麵館前頓了頓腳步,側轉過身來,推門走了進去。
才一落座,守在廚房的老闆便熟諗開口和他打了招呼:“回來啦,沈先生。您這一趟生意跑得可夠久!”
他放下行李箱,摘了禮帽又取下圍巾,聞言和老闆笑笑:“四處跑了跑,前幾日沒火車了,就留在寧波過年啦。”
“您吃點什麼?”
“還是老樣子吧。”
“行!”老闆就衝著夥計吆喝,“一碗陽春麵加油渣加個蛋!”
想着又探出頭跟沈一弓笑:“給您再加幾個餃子吧,怎麼樣?”
沈一弓摘了手套:“好,那就謝謝您了!”
守在門外賣煙的小童見着他了也迎過來問:“沈先生,買煙嗎?”
沈一弓取了錢放他小托桌上,取了包哈德門香煙。小男孩數了數,忙抬頭:“沈先生,您多付了。”
男人揉揉他頭,把煙放在手邊:“也祝你新年快樂。”
小孩給他鞠了個躬,開心地喊:“謝謝您!”接着就往旁邊去賣煙了。沈一弓望着那孩子背影,打開煙盒,從裏頭抽出一根來放手邊。這些年慢慢也有了煙癮,也不算重。沒事時來一根,再也沒有當初剛抽煙時被嗆到的狼狽。這兩年多半是在廠子間跑,自己開了間事務所,專門幫外地貨物做代理。錢賺的不多不少,反正至今尚未成家,一人用足矣,余錢還足夠捐給這邊小學買書買文具。
沈一弓總覺得三年前所發生的一切恍然若夢,夢醒以後,該過什麼樣的日子就過什麼樣的日子,該做什麼樣的人也就認認真真地守着自己的良心,去做那麼一個人。偶爾也會想起一個人,可一支煙以後,那人留給他的冷冽與熾熱似乎也隨着燒盡的灰燼隨風散去了。
至於那時的痴狂、不甘、後悔或悲愴,大抵也漸漸隨春雨冬雪就此逝去。
小二將面端上了桌。沈一弓從桌上的竹筒里取出筷子來,將那枚嫩煎蛋給戳破拌進麵湯里。他這兒正準備吃,四方小桌邊有人坐下。正好就坐在他對面。
沈一弓吃面的動作微微一頓,借了餘光瞥一眼身前來人,看見的是一雙枯瘦的手。他裝作沒看見,自顧自吃着面。
吃第一筷面時,兩廂無事。沈一弓咽下一口,正想去挑第二筷,銀光一閃,八斬刀沖他面門破空而來。沈一弓抬手取塊迎刀側鋒劃去,身子一斜避開了刀刃。接着奪過桌上的圓形筷筒,拿手背抵着劃過刀鋒一把擊上對手腕部。
刀往下一送,那人左手飛快接過,換了一面進攻過來。
周圍人見狀早驚慌失措跑出店門。老闆也嚇得跟夥計幾個縮在廚房裏頭不敢輕舉妄動。
沈一弓抬起頭來看清來人。一把白須,身形清瘦,穿深灰長襖。幾個來回之間,終於還是叫他略勝一籌。一番角逐之下,沈一弓借了巧力斷下老人原本攻勢,終於將對方手裏的刀奪入手中。
青年反手握刀,沉吟片刻,挽了個刀鋒,雙手將刀與人遞上,不失恭敬地與面前人道一句:“二叔公。”
來人點頭。對於武器被取一事也並不生氣,看他還與自己,伸手接過時感慨道:“江山代有才人出。”
沈一弓把刀給他的同時還是注意到了坐在他身後那一桌的人。店裏的人跑得差不多了,那個仍端坐在桌邊喝豆漿的男人就很顯眼。
沈一弓將目光錯開,重新從桌面上撿出一雙筷子來。也不忘和老闆說:“今天的損失我補給您。”
老闆躲廚房後頭沒敢搭腔。另一張桌邊的男人則開口:“二叔,您去給老闆付錢吧。”
“好的。一會兒付完錢,我外面等你。”
老頭說完就起身往廚房去了。店鋪中這下更為冷清,只剩下兩位故人。
沈一弓埋頭吃面,不作理會。即便另一人已經坐到他身前來了,也並不抬頭。來人倒也不急,伸手去拿他放一邊的哈德門香煙,叼支在嘴裏,划亮了火柴點着了。
“小二,茶呢。”
廚房裏頭稍稍響起些動靜,年輕夥計端着茶壺小跑出來,顫着手給人滿上茶了,扭頭又鑽回了廚房。
霍左一手夾着煙一手握着杯,長板凳挺窄,他也只坐半張。腰上和臀部的力一看就看得出來是練家子的。他穿了件米白色的長襖,左手大拇指上戴着只玉扳指。
男人就這麼耐心等着沈一弓把那一碗陽春麵吃完。一碗麵湯快要見底時,煙也差不多該燃盡了。
沈一弓放下了筷子,頭也沒抬,只是說:“江湖上的事,我都忘了。”
霍左把最後一口煙抽盡了,扔下煙蒂:“可我教你的武功,你倒還記得。”
頓了頓,掃過那盒哈德門又加上一句,“癮也是,戒不掉了吧?”
沈一弓沒理他。他掛上圍巾,戴上帽子,把錢留在桌上后,拎起行李箱往外面走。
霍左坐在他身後不緊不慢道:“你不想問問隔了那麼久我為什麼要來找你。”
沈一弓步子沒停。
“你那些個工人兄弟最近可過得不太平。”
他在台階下站住了。
“還有,開年以後還打算罷工吧?罷工倒沒什麼,不過歸根結底是為了多拿點工資,可要是長久不開工,錢從哪兒來?日子反而更不好過吧。”
沈一弓拎着行李箱轉回了身去,對上霍左淡然的目光皺眉問:“你到底為什麼要來找我。”
霍左把桌上那盒男人沒拿走的煙扔給他,看他接住了,起身道:“這兒不是談話的地方。到你家去吧。”
出來時已經不見二叔蹤影了。沈一弓跟在霍左身後,他從頭到尾沒說一句,更別提自己目前住址,可霍左卻無比熟悉繞過街巷樓房,徑直朝他目前租住的小公寓走去。進了樓道,沈一弓終於還是略帶不快地開了口:“你一直都在監視我。”
霍左這時候已經在一扇門前停下腳步。他也不答,只催促:“開門吧。”
沈一弓和他僵持在門外:“這也沒人,為什麼不在這裏談。”
霍左打量了一下樓道左右,倒也無所謂:“可以啊。反正你殺人的事情我也可以……”
沈一弓下意識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轉而利落將門打開,拖着行李與他進到屋內。門關上那一刻,霍左抬手對準他小腹就是一擊,沈一弓手上行李箱直接摔落在地,崩開扣鎖,掉落出一大片紅底黑字的宣傳單。
霍左看沈一弓蹲下身去倉促撿拾,跨過他朝客廳桌旁的小圓凳那落座:“這事情可不好在外面聊。你知道最近抓到這些都是要槍斃的嗎?”
沈一弓撿着那些:“你既然都知道,還特意找我做什麼。”
“沈一弓,我早就跟你說過。你要走的話,我就會殺了你。像我殺了別人一樣。”霍左說著,從腰間取出一把槍來放在桌上,“你這條命是我的。”
“我以為三年前我還了你的。”
“你說的不算。”
“那你今天就是來殺我了?”
霍左看他把這些傳單在行李箱中重新裝好,扣上了扣子,眼神微沉片刻,笑道:“不,我來是跟你談生意的。”
“我跟你沒有什麼生意可以做。”
“興豐麵粉廠工人罷工三個月,要求提15%薪酬,單雙休輪流,婦女三個月產假。年後要求工廠答覆,但據我所知,工廠人事部門已經在寧波、紹興、嘉興鄉村地區以原本條件加包食宿進行招工。”
霍左翹起了二郎腿,望着沈一弓的眼睛不緊不慢道。
“紅星火柴廠工人罷工兩個月,同樣也是要求工廠年後就薪酬問題進行答覆,但工廠顯然不會輕易答應。更大可能是你的那些‘朋友’會因此失業,生活拮据,一時半會兒無法解決就業問題。”
“工廠不可能永遠都靠壓榨人的手段牟利。新的工人也會反抗。”
“是,可舊的工人呢?最終你們爭取的福利制度只會落在仍身處工廠里的工人身上。已經被辭退的人除了說一句‘我為提高工人酬勞做出過貢獻’之外,還能說什麼?”看沈一弓明顯露出敵意,霍左擺了擺手,“我來不是跟你吵架,也不想聽你跟着那幫什麼人學來的‘社會理論’那套。我來給你一個解決辦法,既可以保全你那些工人朋友的崗位,又能保證工廠會應允提高他們的酬勞,都有工可做,有班可上。”
圓桌的左面有一扇小窗。冬日裏的陽光正從窗外照進來,照在霍左輕搭在桌前的手臂上。而他身影更多隱沒在黑暗裏。
“你憑什麼做這些?”沈一弓望向他陷於陰影中那道模糊的輪廓,“你說了,你是來找我做生意的。”
“當然,我做的這些,都是明碼標價。”霍左縮回尚且留在陽光中的那隻手臂,冷冷開口,“我要你保護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