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決裂
沈一弓幾乎難以置信地抬起頭朝說話人看去。霍左就這樣敞亮地站在眾人面前,一身西裝打扮,一雙鋥亮的皮鞋,手裏握着剛剛拿來打他手腕的長傘。
他別開了眼,幾近猶豫之後,鬆開了程長宇的衣領,反質問他:“我要臉嗎?霍左,那我問問你,你還有底線嗎?”
“沈一弓,別跟我這麼說話。”
“你知不知道這場火會毀了多少家庭的希望!”
“我說了,你別這麼跟我說話。”
“霍左!你他媽做人還有底線嗎!”
他嘶吼聲未落,膝蓋、腰側紛紛受到幾下重擊。沈一弓根本無暇反抗,等他反應過來時,整個人都已經狼狽跪在了泥地里。
霍左的雨傘尖像把劍橫在他喉旁:“磕頭道歉。”
沈一弓卻固執地抬起頭:“不……我的師父不應該是這樣的人。他狠,他手腕殘忍,但他至少還是有底線,普通人的生死他是不會去碰的。”
霍左眼中也漸漸氳起波瀾。
“你為了報仇,可以有別的手段,憑什麼要讓這些窮苦老百姓跟着你遭殃?”
那傘尖狠狠錘在了沈一弓的喉口。
霍左還是那四個字:“磕頭道歉。”
“報你的仇去吧,霍左。我早該知道——你確確實實是個十惡不赦無可救藥的惡棍。”
男人眼中閃過狠厲,等他人反應過來時,他早一棍重重打在了沈一弓腦後。程長宇都看不下去了,壓過身來想攔住霍左的傘:“你這是幹什麼呀,老霍,你這打法,他還是不是你徒弟了!”
霍左也拔高了嗓音:“你看他還有我徒弟的樣子嗎!哪個徒弟會這麼跟師父說話?”
“沈一弓!跟你師父磕頭認錯啊,你難道真想讓他打死不成!”
可沈一弓就是憋着這一口氣死活不肯鬆口,霍左的傘重重在他身後砸了十幾下,聽“咔嚓”一聲,傘身都活生生讓他給打斷了。即便如此,沈一弓卻仍直着身緊抿了嘴唇跪在那,半個歉字都不肯說。
最終還是霍左狠狠將斷傘摔了,端起頭來覷着他:“行,不說就不說。不過你別忘了,沈一弓,你還欠我一條命呢。”
而後便帶着左右人走了。
一步棋子下至此地,再往下去,當然該是重頭戲了。
霍左他們一走,吳大勇等人連忙擁過來把沈一弓扶起來。沈一弓眼睛裏有什麼東西像是一夜間滅了,可他目光中的固執卻沒有半分退卻。
大勇說:“大哥,您跟褚老闆凶什麼!他都答應了咱要是保險公司的錢不夠,會繼續資助我們把這個市場建好的,您既然是他徒弟,就別置這個氣了!這……反正也沒有人真出事,火燒起來前,該出來的都出來了。錢嗎,能再掙來啊!”
沈一弓卻只是搖頭。
大勇看這情況也不知該怎麼說了:“您這搖頭是什麼意思啊?”
“大勇,不是錢,也不是人的問題。這位‘褚老闆’我跟不了。我寧可跟着你們干苦力掙錢,也絕不想再跟着這樣的人了。”
“這……大哥,您幹嗎那麼想不開?”
沈一弓抬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說,他靠自己的勁兒又站直了身來:“我欠他的,我得先還了。等我還了以後——大勇,我回來找你跟吳嬸。”
“啊?唉,大哥,你上哪兒去!你這身上還帶着傷呢!”吳大勇跟在沈一弓身後追了幾步,可他哪裏追的上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青年的身影消失在了漆黑夜色中。
霍左坐上車時,雙手仍止不住在發抖。他已經很久沒有遇上這種雙手發抖的情況了,取刀殺人,從來就不能手抖。上一次手抖還是他在霍從義欺騙下親手殺了那個送他打火機的男人。而現在,則是因為那個死都不願鬆口的徒弟。
只要一合上眼,霍左腦子裏就全是沈一弓那張倔強的臉。他韌,太韌了,韌到自己手上就是沾了血,也能把道上的事和平凡人家的事分的那麼清。他質問自己時說的那些話像對着他的軟肋狠狠地砸了一下又一下,拿刀狠狠捅在自己心口。
果然尤一曼那個瘋女人的提議聽不得,什麼徒弟不徒弟,真心不真心。整天舔刀口過日子的人哪有什麼資格求份感情?現在倒好,感情沒有求到,自己倒先動搖。他霍左何時這樣軟弱沒用過?
他還要復仇,他還要秦勝諸為二十年前燒死他娘的那場大火付出代價。他等了那麼久,蟄伏這些年等的就是這一天,殺人誅心,毀了他秦勝諸多年以來苦心經營的一切,再一槍把他崩了。
他要的就是這個,也只有這個。別的他什麼都不要。
車在秦公館前停下了,整間公館透出一股將死的暮色來,匍匐黑魆魆隱在夜裏,如一頭病入膏肓的老獅。
霍左且先派人在周圍將槍架好后,才不緊不慢下了車,抬眼上下掃過,繼而輕抬了衣擺,踏入這間他早已熟悉無比的寓所。
公館已經空了,只有大堂還亮着燈。霍左不慌不忙抬腳行去,心道這樹倒猢猻散,這個時候連個上門慰問的人都沒有。
走至堂前,就看整座大堂內只有秦勝諸一個人身着盛裝坐在了桌前。桌上放着一把德式手槍與三枚子彈,別無他物了。
霍左在堂前站定了,閑談般開口問:“家裏人呢。”
“你要來,自然都送走了。”
“什麼時候的事情?”
“就今天早上。”
霍左就笑:“未雨綢繆,也好。”他抬頭反問,“你怕我對你太太女兒下手?”
秦勝諸也笑,搖了搖頭:“不。我知道你的脾氣,不會對他們下手。但我不想讓明月看見你我這個樣子。”
霍左卻故作奇怪:“你暗中試圖買通馬維三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明月終歸會有一天要看見我們兩個這樣?一個是她的父親,一個是她暗戀的哥哥。”
“從周衛消失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猜到了,霍左,其實偶爾我也會後悔。”
“後悔什麼。”
“後悔當初怎麼沒有讓周衛勒死你,怎麼就讓霍從義發現你,為了你身上那點可笑的天賦就保護了你二十幾年。”秦勝諸長嘆出口氣,“後悔你怎麼活到現在,怎麼還沒有死。”
霍左把槍抬起,一槍逼退了秦勝諸原本試探着想去抓桌上槍支的手:“你都沒有死,我怎麼捨得死呢,爸爸。”
這一聲“爸爸”叫的要多陰鬱有多陰鬱。
“說點讓我放心的吧。”秦勝諸把手重新又垂在了桌下,“我死以後,債會背到明月身上嗎?”
“你放心,你一死財產清算,到時候債務和財富應該勉強能平。”
“那我太太和女兒以後生活會怎麼樣?”
“我買了兩張到美國紐約的船票,只要明月願意,我可以供她上紐約大學,直到畢業。”霍左抬了抬槍,“你對這個安排滿意嗎。”
“滿意。”秦勝諸又問,“那你呢?”
“我?”
“是接手我整個青龍會,還是打算另起爐灶?我知道你的那幫子兄弟姐妹,馬維三、程長宇、尤一曼,都是挺不錯的年輕人。不過你當心,我看這些人的野心都不小,等你到我這把歲數了,也許災難會比我多。”
“那也無所謂,反正您兒子沒有老婆孩子,還是個喜歡被人乾的主,災難能比以前多多少呢?”
秦勝諸臉色再次沉了下去。他咬了咬牙:“霍左,別的也不說了,我最恨的還是你這個‘興趣’。”
霍左倒無所謂:“你要是不恨,我還沒那麼有興趣呢。”
他一句話像是又要把秦勝諸噎地說不出話。
兩人沉默一陣之後,秦勝諸將手攤開,放到桌上:“好了,你也不用跟我廢話那麼多了。該動手,就動手吧。給個痛快。”
這也正合霍左心意,他把槍抬起,卻也在這一瞬,秦勝諸從口袋裏扳動扳機。子彈朝霍左至至逼來,打斷了他動作。霍左只來得及朝旁側去,卻看從兩邊也冒出等待已久的殺手,沖他開槍。
幸好霍左早有安排。除卻秦勝諸,這些人交給手底下的人解決就行。他從廊柱后探出頭來去找秦勝諸蹤跡,見他往堂后跑去,忙緊跟了上去。
瞥了眼,桌上的槍與子彈果然也已經被摸走了——他早就知道這老東西不會輕易束手就擒,怎麼可能真的乖乖等在這兒讓他來殺。
霍左跟的很緊,一槍先咬住了姓秦的小腿,又一槍則正中他后腰。
“別跑了秦勝諸!你根本不可能逃過我的槍的!”
秦勝諸聞言倒突然站定,扭過頭忽然咧嘴一笑:“你要是不在這兒,我一定逃不掉。可惜了,兒子!”
說著,他抬起手中按鈕,用力按下。爆炸聲與槍聲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響起。
霍左反應過來時,自己早已被人撲到一旁壓在身下。一抬起頭便能看清沈一弓那張緊鎖着眉頭的臉。
剛剛那一聲槍響顯然也是他開的。
“沈一弓,你……”
就聽秦勝諸的聲音在硝煙之後響起:“霍左!我就是死,也要拉你一塊墊背!”
意識到他將要開槍,霍左下意識想將身上少年推開。然而對方卻只是收住雙手將他抱得更緊。
秦勝諸連開了三槍。這三槍沈一弓都牢牢護在了霍左身上。等霍左得了時機,在整片硝煙散去后一槍正中秦勝諸眉心時,對方其實早就沒氣了。
“沈一弓,你發什麼瘋!”
這次回應他的卻再也不是什麼深情目光了。沈一弓漸漸鬆開了本抱緊他的雙手,帶着滿身傷痛撐直身來注視着霍左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他:“現在,欠你這條命,還了吧。”
霍左原本還着急的神色也在剎那之間因他這句問話冷卻了下來。
是了,他怎麼可能還會因為他而義無反顧陷進危險中來呢?
他來這隻有一個目的——他只想償還自己欠的東西。
僅此而已。
霍左笑了,他坐在秦公館的一片狼藉中笑得近乎瘋狂幾近崩潰,分明認識這些年來發生的事情仍歷歷在目,然而對方如今令他陌生的目光卻是如此決絕。在這毫無體面可言的狂笑過後,他漸漸冷靜下來,對上了大男孩那雙深邃的眼。
“滾。”
他感覺到身上少年的體溫離他越來越遠。沈一弓跪在他身前磕了三個頭。而後不帶絲毫留戀,撐起了身趔趄着站直了,一瘸一拐朝秦公館外走去。
天要亮了。朝陽撕碎開天邊的黑,一點點滲下光芒。霍左感覺自己渾身力氣似乎都因今夜大仇得報而被徹底抽干,側過頭去時,只看見他的少年那高瘦、堅毅的背影,像是將要融入到那片朝陽里去。
他別過頭,不忍再看。他怕再看就輸了。
而那個少年從頭到尾都沒有再回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