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魂歸大荒

第一百七十三章 魂歸大荒

?金鈴兒中風的消息傳出來之後,張惟昭嚴陣以待,她以為陳見浚知道了,定然會追究她的罪責,因此早就在心中設想怎麼應付刑訊。甚至她還做好了心理準備,也許陳見浚連審問都不會審問她,直接就把她定了罪。

但是事實證明,她所有的猜測都落空了。

陳見浚從頭到尾連召見都沒召見過她一次,就當根本沒有張惟昭這個人一樣,後續做的一系列動作都和張惟昭沒有半點關係。

陳見浚從南京召回了懷恩,讓他回到了掌印太監的位置上。撤掉了梁芳,罰他去做苦役。任命袁鴻做了西廠提督。

然後又在西苑的朝天宮大肆做法事,為皇貴妃祈福消災。陳見浚希望能夠通過這種方式,減輕金鈴兒的罪愆,讓她活着的時候少受一點病痛的折磨,死了之後也不要在陰曹地府受苦,而是能夠轉世托生到一個清平世界,安安穩穩過完一生。

然而,陳見浚的願望好是好,金鈴兒的病情卻未能隨着這接二連三的盛大法事而好轉。自從那天躺倒,金鈴兒就沒再站起來過,人也是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清醒的時候,總是流淚,嘴裏兀哩兀禿地說著什麼。但她的舌頭已經伸不直了,面頰上的肌肉也是僵的,大部分的時間聽不清楚說的是什麼,只“陛下”兩個字還能聽得真。

瑪瑙就跪在床前問道:“娘娘是想請陛下過來嗎?”

金鈴兒叫的聲音就更大了些。

瑪瑙就讓人去乾清宮請陳見浚。

陳見浚過來,坐在床邊安慰金鈴兒,“安心靜養”,“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好了之後過年好好熱鬧一下”。

金鈴兒就嗚嗚地哭,陳見浚越說她越哭得傷心。而且陳見浚來了就不能走,一說要走金鈴兒就大發脾氣。她身體僵了大半個,嘴巴也說不清楚,發脾氣就是在床上扭來扭去,氣急的時候,還會用頭去撞牆。

陳見浚又難過又無奈,同時也被鬧得筋疲力盡。往往要好不容易哄她安靜下來,吃藥睡著了,陳見浚才能回乾清宮休息。

這樣弄了幾次之後,陳見浚就很少來了。他不是不惦記金鈴兒,而是覺得這種相見,無論對金鈴兒,還是對自己而言,都是一種折磨。

至此,整個紫禁城的人都開始意識到,一個時代已經落幕了。但是,人們都選擇了低調安靜地旁觀着這落幕,因為沒有人能預料到下一場戲會在什麼時候開始,又會以什麼樣的方式開始。

丁未年十一月廿八日,皇貴妃金鈴兒薨逝於安喜宮。享年五十有八。

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陳見浚正在懋勤殿看奏章。他茫然地放下奏章,雖然心裏早有準備,真的到這一刻的時候卻覺得那麼不真實。

從他記事起就一直陪伴在他身邊,從來沒有放棄過他的那個人,走了。

他不斷想要逃離,卻又不斷要回來去尋找的那個人,走了。

束縛他,傷害他,同時也被他無情傷害的那個人,走了。

陳見浚有一種巨大的空茫感。他並沒有立即流眼淚,站了起來,用乾澀的聲音吩咐擺駕安喜宮,他要去見皇貴妃最後一面。

到了安喜宮,看過了金鈴兒的遺容,陳見浚走了出來,開始安置後事。謚金鈴兒為恭肅端慎榮靖皇貴妃,依皇后之例安葬。陵寢就選在陳見浚自己陵寢的西側。

這些都是陳見浚早就打算好了,也一早就開始着手規劃的。因此不用多想,很順暢地吩咐了下去。

安排好這些,陳見浚又回到寢宮,看到金鈴兒僵硬的身體孤零零地躺在床上,這才感到一股巨大的悲哀迎面直撞了過來。

陳見浚哇地吐出了一大口鮮血,向後倒了下去。多虧了一直緊跟在他身後的懷恩死死抱住了他,旁邊的小宦官也七手八腳來幫忙,把陳見浚抬上軟轎,飛快回到乾清宮,傳太醫診治。

太醫用盡了手段,陳見浚卻依然沒有醒來。這下整個紫禁城都籠罩在一片緊張的情緒之中。太后坐在陳見浚床邊憂心如焚,陳祐琮也一直在乾清宮守着。

太后情急之下,召來了張惟昭。張惟昭為陳見浚把了脈,又觀察了其他體征,思索了一番,對太后道:

“太後娘娘,陛下此時昏厥,我覺得更多的是出於心理原因。皇貴妃薨逝,陛下過於悲痛,這時昏睡過去,其實對他是一種保護。等他能夠恢復一些,承受得了這個事實,就會醒過來了。”

太后雖然覺得這個說法有些出乎意料,但細想一想卻是有道理的。因此焦急的情緒終於減輕了一些,不再死守在床前不動,被香玉和水仙扶着去休息了。

直到第二天上午,陳見浚方才醒過來。

陳見浚一睜開眼睛,守在一邊的太后和陳祐琮連忙圍了過來,問他感覺怎麼樣了。陳見浚氣息虛弱地道:“母后不必擔憂,暫且還不妨事。”

忽然一轉眼看見張惟昭站在太後身后,陳見浚馬上變臉道:“她怎麼在這裏!讓她走!”

張惟昭明白自己站在這裏就是對陳見浚的一種刺激,馬上施禮快速退了出去。

太后雖然對最近的事情稀里糊塗的,但大致也知道金鈴兒的生病和死亡,與張惟昭脫不了干係。但她還是委婉地跟陳見浚說:“昭明真人是來給你治病的啊。”

陳見浚道:“從此以後不要讓她再來乾清宮。朕不想再看見這個人,連名字都不想聽!”說著把臉轉到床裏面對着牆。

他不知道金鈴兒和張惟昭的恩怨要怎麼去評判。他也不知道在金鈴兒死了之後他應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去對待張惟昭。

既然不知道該如何對待,那就不要去看,不要去想,再也不相見好了。

“好,好!”太后安慰道:“不會再叫她來了。你只管安心養着。”

陳祐琮親手端了一碗湯藥過來,懷恩扶起陳見浚,讓他靠在自己身上,陳祐琮拿了湯匙一勺、一勺把葯給陳見浚餵了進去。

喂完之後,坐了一會兒,才又讓陳見浚躺了下去。

太後過來,給陳見浚掖好了被角。

陳見浚閉上眼睛,淚如雨下。

太后拿了手巾給他拭去眼淚,道:“不哭不哭了!娘在這裏!”

陳見浚的淚水卻流淌得更加洶湧。

他從被子裏伸出一隻手來,握住太后的手:“母后,孩兒對不起你!”

“別說這樣的傻話!”太后的眼淚也涌了出來。

“孩兒恐怕時日不多了。皇貴妃走了,我也該走了。”

“你啊你啊!”太后一邊垂淚一邊埋怨:“她走了我知道你心裏難過。可是,就因為她走了,你連江山社稷都不要,母親孩子都不要,就要跟着她去嗎?”

“不是我要跟着她去,而是我的大限確實是要到了。那麼多年,我的人從外邊看着雖然是好好的,腔子裏的魂魄卻好像從來沒有凝固在一起過。我活得太吃力了。如今,終於快要到頭了,其實,對我來說也是好事。”

“娘對不住你!娘對不住你!”太后泣不成聲:“只說你是大炎的天子,九五之尊,還能有什麼不如意的?娘竟然沒有看出來,這麼多年你心裏這樣苦。早知道這樣,早知道這樣……”其實太后也不知道早知道這樣該如何。這人世的苦難,哪有那麼容易消除的?

“母後過得也不容易。尤其是早些年的時候。”說著又看向陳祐琮:“琮兒也受苦了。做父親的欠你太多,估計這輩子也沒機會還了。我不是故意要讓你受苦的,只是我自己一直是魂不守舍的狀態,履行帝王的職責已經叫我耗盡心力了,我安置不了自己,更無力安置你。”

“父親!”陳祐琮跪在陳見浚床前,淚水也流了滿臉。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祖孫三代相處得格外融洽,彷彿都在極力彌補此前多年的遺憾。

陳見浚依然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然而,隨着死亡的降臨,他的心卻漸漸平靜了下來。

他很快就能再見到她了。

多年來他害怕面對死亡,想盡辦法逃避。而真的意識到死亡就是自己必然的結局,安心接受這個結局之後,他反而得到了解脫。

陳見浚一日比一日虛弱,終日只是安靜地躺着。雖然嘴唇青紫,面孔浮腫,但神色卻是安詳的。

太醫說導致陳見浚衰弱的原因主要是心疾。太后和陳祐琮卻明白,陳見浚日甚一日的虛弱固然是因為身體的衰敗造成的,但更多卻是因為失去了對生的渴求。

太后和陳祐琮極力想要使陳見浚振作起來。

但是陳見浚笑着對太后說:“母后,當年我想讓玲兒做皇后,你無論如何也不許,致使我沒能實現對她許下的諾言,讓她終生遺恨。如今,我不想再違背和她的另一個約定,想早些去和她作伴,你就不要再阻攔了吧。”

太后伏在床邊大哭,再不質問陳見浚為什麼為了一個金鈴兒別的什麼都不顧了,每日只是儘力照顧陪伴他。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無力回天。

丁未年的除夕,陳見浚龍馭賓天。

是日大雪飛揚,山河茫茫,一片銀白,似乎連天地都在哀悼這一代帝王的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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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心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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