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但顧月白還是失約了。

這次她特地回來帶隊這新宣傳片的拍攝，也是存了些其他心思。比起魚龍混雜的娛樂圈，現在的工作環境更像是一種休假……鬥爭是屬於選手們的，天大的事情也不過落在方寸屏幕上處理，而顧月白要做的，僅僅是以旁觀者的身份，看他們贏回榮耀。

有了老闆在身邊，韓煜自然也不太好意思睡下去。

那丁點盛夏炎熱中蒸騰出的睡意早就被吹散了，他無所適從地坐了一會兒，掏出自己的手機，全然沒有在意白址在台上投來的各種“求關注”的目光。

見色忘友，白址在心底憤怒的記下一筆。

且不管這是第幾次因為顧月白而拋棄隊友，韓煜摩挲着手機外殼，給自己做足了心理準備后才緩緩抬頭：“高凝音還沒到。”

誰料顧月白早就沒有瞧着他，甚至不知何時從包里掏出了粉餅，正在專註地補妝。她雖說只是個帶隊人，卻比匆匆做了造型的韓煜、白址更為上鏡，也不知道這份精緻究竟是顧月白多大的執念。

韓煜：“……”

“是嗎？”她用指尖點了下粉底，“我來聯繫她。”這和風細雨的語調，要是後勤部門的那些人聽了，指不定要大哭多久才能接受現實。

面對這些小選手們時，顧月白就像是捧着玻璃杯盞，生怕一不小心磕碰到了誰。

今日的宣傳畫報，專門挑揀出韓煜、白址和高凝音做了個三人專題，幾乎也是宣告了Code戰隊這次參與賽季后1on1聯賽的人選。只是高凝音加入戰隊還沒幾天，職業選手證明都都沒焐熱，就要代表Code挑起個人賽的大梁，這讓粉絲們怎麼也接受不能。

職業選手可不是隨便哪位主播可以輕易挑戰的，雖說高凝音有着高達91%的勝率為噱頭，也沒能讓戰隊粉絲們安心多少——這樣的勝率充其量只能說明她是普通玩家中的佼佼者罷了，放在頂尖職業賽場上，她能打出什麼樣的成績呢？

Code戰隊一向作風勇猛，這次也沒讓人失望，硬邦邦地拋出了參賽人選后，就沒有再做解釋，任憑外頭留言發酵，關上門便依舊維持訓練進度。

何況上次楊知着請假風波餘韻猶在，沒有哪個選手想挑戰教練脆弱的小神經。

可還沒等顧月白放下手頭的事情，今天的最後一位主角高凝音便從攝影棚大門進來了。室內雖然悶了些，卻還算比外頭涼爽，她看上去熱得有些虛脫，才進門就湊到空調這邊一頓猛吹，才終於將臉色緩過來些許。

“天哪！真是太熱了！”她進門第一句話，就帶着爆破級別音效。場地助理忙遞來冰袋，供她敷在臉上降溫，頓時引起了一陣小範圍騷亂。

顧月白在瞧見她的第一眼便站了起來：“沒找到路？”

高凝音家住Code戰隊所在的F市，就算在基地有了單獨的宿舍，也時常抽空回家。今天的集中拍攝是顧月白臨時約下的，她恰巧正在家中，聽聞消息就趕忙過來。

“對不起，我被熱傻了，結果坐過公交車站，應該沒有耽擱很久吧？”高凝音摸了下鼻子，很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她顯然是經過精細打扮，即便方才被熱得脫了層皮，也沒能褪掉妝容。

顧月白罕見地維持住了自己溫柔的表象，沒有當場訓斥——畢竟是寶貝選手，要是被她給訓走了，多虧呀：“沒事，還來得及，先去做造型吧。”

韓煜也補上一句：“白址的拍攝時間還有七分鐘。”

高凝音大驚：“隊長都已經結束了嗎？”

“不着急的，只要人到了就趕得上。”助理小姐姐極有眼力見地挽起她的手，“走吧，去補妝。”這下，拍攝工作就沒有其他變數了，在場的人員們全都鬆了一口氣。

將高凝音走遠，顧月白忍不住拿手肘碰了下韓煜：“沒想到韓大神對女生們還真有一套嘛。”她只當是個調笑而已，聲音輕輕繞繞地，刻意營造出一股子曖昧氣氛。

韓煜才從口袋裏抽出濕面巾，本想遞給高凝音降溫，誰料助理祭上了冰袋，他也沒必要去錦上添花了，於是那手就僵在半空中，收回也不是，更不知道要遞給誰。

顧月白把那面巾紙從他手中抽出，替他解了這個圍，仔細瞧着小隊長紅出境界的面龐，忽然理解了些許粉絲們的惡趣味。這樣純良可愛的孩子，偶爾逗一下，居然還蠻有趣的。

她看着蠻有趣隊長連手臂都紅了，像木板一樣杵在原地，眼神卻求助地朝她探來，小心翼翼，彷彿悄然湧來的潮汐，一寸一寸浸沒了她。

“說起來，這次比賽又是什麼新賽制？”顧月白察覺到自己再說下去就得摸到韓煜電門了，趕忙轉移話題，“雖說只是下個賽季前的熱身，但推廣得這麼聲勢浩大，連去客場的車都約不到，實在有點過分了。”

韓煜談及遊戲，迅速切換為了專業人士：“我和教練猜想，這次的個人賽只是試水……”

試水什麼，他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聽見了“砰”的一聲，從他們身後炸開。那一剎那，被打斷的不僅是韓煜的言語，他幾乎是同時感覺到了塵煙從地上翻滾而起，將在場的成員淹沒在其間。

異變發生得太快，沒等韓煜稍微清醒多少，就感覺有一個人提着他的后衣領，朝遠離舞台的方向推去。經過一瞬間的空白，尖叫聲便充斥了整個攝影棚，雖然不見火光，但那爆炸聲也足夠引起一陣混亂，有人急匆匆地便朝外面跑去，半途中撞了下韓煜，也不見停步，沒有半句道歉，互相推搡着離開了。

韓煜被這麼撞了下，才回過神來。

“不要慌張！”顧月白卻蹬着她的血紅色高跟鞋，朝事故發生的方向跑去，“有沒有人受傷？裏面情況怎麼樣？”

好在他還能記得捂住自己的嘴。

顧元蘅是認識這個小隊長的，儘管兩人在網絡上相見更多些。她偏過頭問：“怎麼，覺得這兒太無聊，出門找新鮮去了？”

“不是……”靳息捂住腦袋，悶悶地說道。

秦和這才後知後覺想起這尊大神，一拍駕駛盤，順利收到了顧元蘅眼刀x1：“對，前兩天，你們楊教練說要離開一段日子。”

“他還沒回來，”靳息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們的前隊友過來領獎盃，我送了他一路，正打算回去。”

“巧了，”顧元蘅說，“我們也是去戰隊的，現在走到基地門口，也得花上二十幾分鐘，幸好秦和眼尖攔下了你，一起去吧。”

靳息點頭：“好。”

“你說前隊友，是指那位流雲飛袖嗎？”顧元蘅這些日子沒少惡補C.O戰隊的比賽錄屏，再聯繫一下今年奪冠后離開的隊員，輕易就能猜出目標。

靳息似乎有些驚訝，先是看了眼她，這才說：“對，劉成傑選手的比賽ID是流雲飛袖，這個賬號跟着他一起轉會了。”

他似乎並不是很介意劉成傑的離開，就連隨口提及，也是一副平淡到沒有什麼氣性的感覺。顧元蘅記得，自己在看比賽時，主持人還大肆吹鼓過C.O戰隊鐵三角的名號，導致她先入為主，認為靳息與那兩位隊員應該混得不錯。

秦和卻插嘴問道：“老大，你什麼時候對戰隊這麼了解了？”

他可是最了解顧元蘅的人了，顧老闆雖然平日裏親和有趣，可實際上是最怕麻煩的人，若是真想撒手不管C.O戰隊，便會如同兩年來這般徹底不聞不問，拋之腦後。

顧元蘅可沒管秦助理在腦袋裏念個什麼經，只知道靳息縮在後座上的模樣怪有趣的。她身在富貴人家，從小見過的人大都是披着人皮的妖魔鬼怪，肚子裏那些花花腸子扯出來還得轉上幾個彎，故而她也修鍊出了點話里藏着話的習慣。

“還不是因為關心則亂。”顧元蘅收回眼神，不着調地說道。

沒有人看後視鏡，所以她和秦和都沒發現靳息在那一瞬間驟然放空的神色。

秦和嘴角一扯，心裏想着鬼才信，嘴上卻老道地先捧個臭腳：“那是，顧老闆對戰隊可真是關心，這段時間沒事幹，還想搬來親自監督下工作呢。”

語氣里可謂三分誠懇七分嘲諷。

沒想到聽者有意，靳息支起腦袋問道：“搬來？”

“喏，行李都在後頭了。”顧元蘅笑道，“不歡迎呀，那也得忍着。”說得就像真的在意過靳息的看法一樣。

她已經有許多年不曾來過顧家老宅了，對這兒的記憶還停留在近八年前離開的那一天。大片的火燒雲蔓延在天際，繪出殘忍且流動的畫卷，夾道上的花楹樹簌簌地落着那些含香的枝瓣，哥哥牽着她的手，幾乎是連拖帶拽地將還是個懵懂姑娘的她拉進車中。

也是在前排側座，她趴在窗戶前，原先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終於拉下帷幕，顧元蘅心底里驟然打下一道陰霾。處於青春期末端的女孩，近乎敏銳地意識到了，自己的早人生已經在某一刻開始徹底的轉變——她再也不能睡在小公主床里，聽着英語閱讀材料入睡了。

時間真是這世界上最殘忍的東西，顧元蘅看着窗外，茫然地想，它總有辦法讓人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個受命運擺佈的小人物。當年離開這兒時，她滿腦子都是闖蕩出些動靜來，叫別人不能再看低自己。

可現在，她還不是要被攪合得無處可去，逃一樣地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