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過去成熟了不少……
195.比過去成熟了不少……
“你就別想這麼多了!”凌大志不耐煩地揮揮手,像慣常一樣毫不留情地打斷兒媳,“無論事情有多麻煩,我們都必須儘力把它做好!我跟洪葉和溫歆說了,用不着麻煩她們,我會來照顧我的兒媳。我有這個能力,完全能照料好一個家。雖然這陣子我也挺疲勞,我覺得自己的身子很沉重,舉止笨拙,甚至害怕跌倒,眼神兒不對,腿也有毛病,就像一根站不直的電線杆子似的!尤其是當醫生用涼的聽診器壓住我的心,說我有這個病那個病的時候……
但我最強烈的感受,就是對一切都不在乎!虎子,你父親在的時候,也是一生謹慎,處世小心,但他並不能保護好自己,也不能保護你這個敏感的孩子不受傷害。他去世的那段時間,真是天昏地暗,我幾乎都活不下去了……我生活中的全部樂趣,就是照料你,後來,又是照料波兒……不瞞你們說,你們搬出這個家時,我真是覺得無聊透頂!我討厭一個人守着那套大房子,等待兒子在規定的時間裏回來!我對外面的生活又是一無所知,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把自己打發得臉色紅潤、永葆革命青春……而現在,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得多,對不對?我們現在有三個成年人,來應付身邊的困難,這難道還不夠好嗎?”
她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在初冬的陽光中顯得容光煥發,生氣勃勃光線映照着她好枯黃乾癟的面龐,似乎臉上的五官都比往常更為項是明朗。如果對這番話悉心研究,就會知道在這位前統戰部副部長的計劃中,幾乎沒有一真正為她兒女着想的!
她像過去一樣,在還沒有完全了解清楚情況伊始,就想把事情搞得七葷八素,似乎親人所生的一場大病,也是她可以緊抓不放的東西。她的兩個晚輩都不禁覺得,如此精力勃勃的一個老前輩,競讓不斷增長的空虛和無聊感折磨了這麼久,才來尋找疾病的空隙鑽這道縫子,已經是不可思議了!
在短短的幾分鐘裏,凌大志就已追回了往昔的歡樂,並且把自己那令人心花怒放的語言,轉變為令人眼花繚亂的動作,也就是說,從精神力量上升為實際行動。
劉紅對整件事尤其不安,她從沒想到過,婆婆也會屈尊俯就地坐在她床邊,一勺一勺地喂她雞湯!或許,是由於兒媳在人生的痛苦中表現出了令人崇敬的威嚴,婆婆便也對她懷着毫無保留的同情,甚至珍惜她從前犯下的過錯。或者,是凌大志本就擁有一顆巨大慈愛的心,只有當突然事件將她一劈為二時,才能顯露出那包藏在駭人外表下的可愛的靈魂。
“哦,不,不!”劉紅哽咽着,淚水像岩漿一樣噴涌而出,打濕了枕巾,“我怎麼能讓您老人家喂我?”
凌大志莊嚴地挺直腰桿,用教訓的口吻說:“劉紅,你必須學會接受別人的好意。如果你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可以向你的好朋友請教,但你一定得接受她們的勸告。我不願教訓你,我很清楚你所身受的折磨,也知道你心中包含的痛苦。因為許多女人在沒有完全認清楚她所愛的男人之前,也曾遭受過這樣的痛苦。但是,只有正視每天必須面臨的問題,不管這問題有多麼煩人和無聊,你才能真正地恢復健康,真正地好起來……至於虎子,你還是相信我這個母親的話吧!無論他在外面中了什麼邪,那一定是不會有結果的,沒有任何結果,他最終還是得回到你身邊來!”
這話讓張斕虎自慚形愧,他已經退到一邊,以一種超然的態度接受了婆媳之間的小聚,而且準備強打精神,又一次接受母親對自己的全面控制。他看着凌大志那壓到一切的風姿,突然意識到了母親的全部動人之處。
她總是對生活擺出一種神聖的姿態,似乎她就要參與其中的,是人生一場重大的革命,無論是自己去打仗,還是兒媳做手術,對她來說都是一樣意義重大。而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就構成了她唬人的外表,最後變成了她處世的面具。
她這種氣質是天然形成的,不加修飾的,因而也就分外地可愛!儘管這種態度還有某種炫耀的成分,但張斕虎仍能意識到,母親對他來說,要比妻子身上最後一點他不願丟棄的感情都更為重要。他可以傷害妻子,但絕不願違逆母親。
這時,劉紅也亦安靜下來,表示服從婆婆的安排。凌大志低下頭,出人意料地親吻著兒媳的前額,輕聲說:“我想讓你們兩個都記住,我是多麼地愛你們,我們重又聚在一起,是多麼地歡樂和有趣啊!”
市立醫院的住院部由三棟舊大樓組成,漫不經心地看去,誰也想不到,它們竟會是這座城市裏病魔纏身的人的避難所與再生之地。
廖立行鬱悶地想,躺在其中一間病房的床上正急切地等着他去探望的,是一個患上何種疾病的女兒?儘管從林濤蒙難的情況來看,他們親密的程序顯然超出了自己的想像,多多少少令舉止端方、注重聲望的一校之長茫然若失,但他總覺得,硬是要把妻子往那個風流男人身上扯,也是無稽之談!前幾年,當這一對也還算般配的男女都離婚獨身時,他們為何又不住一塊兒湊呢?賈翠勤更是不必在等到嫁給自己之後,再來這麼一次戲劇性的情感轉移。
護士把他引到一間普通病房,廖立行站在門口向里張望,只見室內人聲嘈雜,人影稠密。不過十幾平米的地兒置放了四張床,床頭柜上胡亂堆滿了食物、日常用品和書藉,空氣也是混濁不堪,讓人呼吸不暢。廖立行的目光冷不丁轉向那個年輕的姑娘,她正在打開一扇玻璃窗,讓一束陽光透進來……
“明明!”廖立行的聲音由於興奮而提高了,“你也在這兒?讓我好找?”
鄭明明朝他擺擺手,似怕驚擾了其他的人,身上流溢出的健康清新的氣息,令她繼父大吃一驚。
自從鄭為澤死後,這閨女就固執地搬出了廖家,一個人住在她父親遺留下來的、喬益芳也曾住過的那間小屋。每當廖立行踏進市委大院,走過那棟爬滿青藤的舊式小樓,心裏就在猜測着繼女的生活,並且為她的獨立自主而深感安慰。事實上,經過兩次生活的洗禮,鄭明明已經成長為一個情緒穩定、心智健全的少女,這點實在令她的親人困惑不解。可見在一個人的生活中,充滿自信與朝氣乃是至關重要的。誰也猜測不出少女的內心變化,緣於她的生身父親在生命的最時刻,向她傾注了大量的非同一般的關愛!父女二人最後度過的歡樂時光,在鄭明明腦海里久久縈繞不散,使她的心終歸趨於安寧。在一切事物中,這種安寧最好接近天國的氣氛。
年輕姑娘當然也不會告訴任何人,她將好好地生活下去,但從這時起,一個真正屬於她的風華正茂的時代就開始了!她潛心學習專業,為自己踏入社會之門作準備。閑暇之餘,她也不會忘了給母親和繼父掛一個電話,從而流露出一種少年老成的感傷情調。但大多數的時候,她生活在一個令人倍感自豪的小天地中,並且比過去活潑與成熟了不少……
廖立行曾經提心過,母親的車禍會給這顆年輕的心再次蒙上陰影,但現在看來沒有,一點兒都沒有。鄭明明接觸到他探尋的目光,甚至莫測高深的微微一笑:“你來得不巧,她剛睡着。在此之前,她還在念叨你呢,怕你不來看她!”
廖立行小心翼翼地斜了躺在床上的妻子一眼,“她情況怎麼樣?”
“只能說傷情穩定,沒有惡化或感染的跡象。”鄭明明儼然一副職業的口吻,“不過我相信,她很快就能恢復到原先的漂亮模樣。如果你願意跟我打賭的話,沒準兒她還會迷倒這兒的一位外科大夫,讓他失去醫德呢!”
床上傳來一陣控制不住的啜泣聲,“這小妮子!一張嘴又在胡說八道,全然不顧我的死活!”
廖立行惶惑不安地來到床前,“翠勤,你覺得好些了嗎?我一聽到這消息,就從學校里趕來了……”
從車禍現場到附近的一個小醫院實施搶救,又驗明了身份被送回市立醫院,長達幾天幾夜的可怕熬煎中,賈翠勤早已被折磨得精疲力盡,由於情緒上的不可遏制,更是覺得從未有過的虛弱……大院裏的女友們都來看過她,但誰也無法將這個頭上纏滿紗布和繃帶,面孔腫脹得比笆斗還要大、且眼、眉、鼻、額和嘴唇上都是裂縫的傷病員,跟從前那個愛說愛笑、精力無窮的女人聯繫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