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要你
196.我當然要你
由於擋風玻璃就在眼前碎裂,尖利的碎片割破了她的臉頰,在頭上手上和脖頸上留下了無數道傷口。她在那個小醫院裏搶救時,被整整縫了幾十針,其中一隻眼睛幾乎失明。醫生使盡解數,最多也只能在未來的黑暗中,盡量給她保留一絲暗淡微弱的光線。然而出於人道主義和對女性的理解,她一被至市立醫院,大批權威的醫生就接踵而至,給她端出了整容的方案。但這顯然是下一步的措施,眼前還需要度過重重難關。即使因為身處較冷的季節,而不用擔心傷口的感染,也得設法讓病人產生足夠的自信心,予以適當的配合,才能完成那一系列正規、成熟的醫療方案。半年前,一個被車禍毀容的女人,正是在親屬照看不過來的情況下,一步跨出了五樓的窗沿,提前給自己的生命劃下了句號,現在醫護人員哪還敢大意?
賈翠勤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但淚水仍舊肆意汪洋,浸潤得臉上傷口生痛……
當她在那陣天崩地裂的巨響和刺入肺腑的疼痛中昏厥過去,又從不堪忍受的黑暗中蘇醒過來,得知那跟自己同行的男人已去了另一個世界,她幾乎不敢相信這個可怕的境遇,會真正發生在自己身上!
“這是個惡夢!這一定是個醒不轉來的惡夢!”她無數次對自己這麼說,而且拚命想睜開眼睛,看看久違了的清朗世界。但那被壞和撕裂的五官,被拉開又繃住的皮膚,還有緊緊箍住的牙巴骨,以及腫脹得嚴絲合縫的眼睛,都使她的面容構成了一個顫動不已的肉團,而且成為被撞碎、擠壓、變形的殘缺不全的一部分。
難以入眠的幾個夜晚裏,賈翠勤努力回想自己是怎麼開始這次倒霉的旅程的?並且千百次地懊悔不該登上林濤那艘賊船。但在記憶的閘門如潮水一般退去后,腦海中就只剩下為將來而擔心,而悲傷,而呼天搶地痛不欲生的份兒……
似乎上天有意在跟一個愛美的女人為難,她的生命沒有任何危險,但她的容貌卻是面目皆非。她的臉腫脹得失去了人形,非但疼痛難當,而且除了流質這外,什麼東西都吃不進——因為頜骨骨折,為了防止牙床變形,牙齒也被一圈鐵絲緊緊箍住。賈翠勤不顧醫生的勸告、阻攔通以及責罵,終日以淚洗面,她的傷口恢復得比任何人都慢,精神上也是控制不住地悸動、震顫和沉浮。在此之前,溫歆也出過車禍,也曾在病床上蒙難,但賈翠勤卻缺少女友那種篤信宗教和聽天由命的態度,致使她在病床上捱過的時日格外艱難,過一天就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此時,賈翠勤費力地睜開眼睛,往日的一個影子像幽靈般飄進了視野。那是一個身長頎長、舉止笨拙的男性,她的丈夫,一個正人君子。剛結婚的時候,賈翠勤便想控制他,就像她想控制身邊所有的男人一樣。但隨着時間的推移,賈翠勤已然看出,在所有的男人當中,唯獨廖立行是真正地欣賞她和理解她,甚至給了她極大的活動自由,並且把她看做是自己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女人。而那以後,賈翠勤在智力和感情上都以一種令人震驚的態度奔向前,過去尚能表現出的種種做妻子的美德,都被她一一偷換概念地拋棄掉,從而使得夫妻關係也成為一種名義上的需要。
很久以來,賈翠勤就想跟這個聰慧老實卻又無所作為的男人分手,但她找不到任何製造這分歧的把柄。現在,一次災難性的事故徹頭徹尾地改變了她的容貌,也改變了她在生活中的地位。賈翠勤知道此事發生后的嚴重後果,因而丈夫在她眼裏也變得望而生畏了,兩人之間無形中便築起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雖然廖立行一接到消息,立刻跑到醫院裏來瞧她,而且肯定準備了無數溫柔體貼、安撫備至的話兒,但她出於深深的內疚,竭力想到一種冷若冰霜的態度,儘快把丈夫打發走,便朝丈夫的熱情兜頭潑去一桶冷水。
“好什麼好?都三天的時間了,還是那個老樣子!恐怕我的模樣,是永遠了沒法恢復了……天哪!我還有什麼活頭?還不如一頭撞死了呢!”
“我知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廖立行急忙握住她的手,滿懷同情和關愛,又不慌不忙地說下去,“不過,翠勤,你聽我說,人活在這世界上,其實一張臉並不重要啊!”
“你知道什麼?我才不要聽你的呢!”賈翠勤拍着床欞又哭又鬧,一副死去活來的樣兒,“古人尚知道:人活臉,樹活皮!你這個夫子難道連這也不清楚?如今我被破了相毀了容,還有誰肯要我嘛?”
“我要你嘛,我當然要你!”廖立行像哄一個小孩子似地急忙說,“你放心吧,無論你出了什麼事兒,我也決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就算你要我,別人又怎麼看我?唉,我還有什麼臉活在這世界上?”賈翠勤繼續撒嬌撒痴,呼天搶地。
“那,那你說怎麼辦?”廖立行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又茫然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正在一邊朝他擠眉弄眼的鄭明明。
“你怎麼這麼笨哪!”賈翠勤怒吼道:“明明,你在扮什麼鬼臉?以為我看不見嗎?你媽我都弄成這副樣子了,你倒在那兒幸災樂禍!”
“媽,你聽我說。”鄭明明笑容可掬,有板有眼地教育她母親,“有了病就要治,即來之,則安之,急也不管事兒!你這麼逼廖爸有什麼用?他還不是得聽醫生的!”
父女之間交換了心領神會的一瞥。在他們相處的時光里,這是最默契最融洽的一刻。鄭明明很自然地就用“廖爸”一詞,掩去了過去的種種不便與難堪。現在她跟繼父說話雖然還有些羞澀,但舉止神情也算是無拘無束了。
說醫生,醫生就到。這是一位心情愉悅、五官開朗的青年醫生,還沒坐受到塵世的玷污。很樂意跟病家打交道,而不是為了有利可圖。他一面在自己的筆記本上作記錄,一面問鄭明明:“她還好嗎?反應正常嗎?”
“還好。”鄭明明照實回答,“就是總在擔心自己的容貌。哦,這位是廖立行先生,她的丈夫,二十四中的校長。”
醫生立刻雙眼閃光地握住廖立行的手,笑道:“您好,我叫劉克,曾有幸在您那所中學讀書,也算是您的學生,而且是個淘氣的,各門功課都不及格的學生……那時,我們是多麼地幼稚和不懂事啊!”
“是嗎?”廖立行竭力在腦海中搜尋這個名字,卻一無所獲。“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兒吧?瞧你現在,不是已經從醫學院畢業了嗎?真了不起啊……哎,我妻子的情況到底怎麼樣?她的臉,還有救嗎?”
“雖然我不是個整容醫生,而只是個外科醫生,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當然有救,只是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恢復到原有的面貌。”劉克醫生爽快地宣稱,似乎當著病人的面討論此事並沒有什麼不便,“我們正準備搞一次會診,請有經驗的整容醫生來確定,什麼時候開始整容手術最為恰當?是趁着現在傷口還沒長好,新的機能尚未恢復之前,更易再生組織?還是等傷口自然癒合之後,再來因勢利導?從你妻子的情況來看,她個人的心情特別迫切,但危害已經造成了,現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判斷傷情,採取正確的治療方案。千萬不能一蹶不振,或者麻木不仁……”
劉克醫生好心好意地分析情況,賈翠勤卻默默無言地坐着,臉上流露出一種無動於衷的冷漠和悲哀。廖立行看到她雙唇緊閉,心中十分不安。
“哦,醫生,我相信你能夠治好她……”他欣慰地看了劉克一眼,很高興能把剩下的事情交給從前的學生處理。
賈翠勤突然手指顫抖地指向醫生,語音尖刻地說:“喂,這是我的事,該由我來做了決定。我一分鐘也不想等下去了!請你們儘快給我做整容手術……”
“哦,那不可能,無論如何,也得等炎症過去腫脹消退之後。”醫生不悅地打斷她,“何況,這對於你來說,也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
賈翠勤突然拍打着床欞,又歇斯底里地哭鬧起來:“我知道,我是治不好了!我現在簡直是走投無路了!你們誰能真正了解我心中的痛苦?只有當一個人永遠失去某種東西時,他才會知道那種東西的價值!我現在才知道,生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生命和容貌是兩回事。除非你的態度稍稍節制一下,否則我就不給你治療了!”劉克再次打斷她,說話時十分耐心,但又無比地堅決。賈翠勤好似在等待什麼佳音,立刻尖起耳朵聽他講,但那醫生已經轉向她的丈夫,“這種情緒上的混亂和發作,主要是來自內心的恐懼。我看,您還得為她請一位心理醫生……我是無法包攬這一切的,您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