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姑娘根本不懂
194.這小姑娘根本不懂
在一聲如雷貫耳的金屬撞擊中,和擋風玻璃嘩啦啦的碎裂里,賈翠勤一陣反胃,昏了過去。她最後看到的,是癱倒在駕駛座上做垂死掙扎的林濤!在這輛奧托左顛右突、騰躍奔竄、踉蹌搖晃着被拖過橋口時,她發出了此生最凄歷的一聲尖叫,痛楚和恐懼充滿了腦海……
在賈翠勤最後的意識里,這是一種她從未設想過的結局。
儘管張斕虎做好了一切思想準備,眼前的情景仍是叫他心悸。
這間單人病房像死一般沉寂,彷彿夢魘中的情景。劉紅剛從術后的麻醉中醒過來,臉龐呈現一種讓人害怕的反常的粉紅色,一副楚楚動人又睡意朦朧的樣子。長長的黑髮披散到枕邊,更是給周圍的事物蒙上了一層陰冷的氣氛。她睜開眼睛看見丈夫,便把自己的頭移到那處陰影中……
張斕虎的眼睛潮濕了,一道冷酷的幽默之光使他回想起三天前的情形。他竟然選擇妻子動手術的前一晚,來強烈地觸動雙方的心事!經醫院的同仁說破,他才知道妻子早已查明自己患了乳腺癌,只是沒有確定應該動手術,還是採取保守療法?
張斕虎隱隱約約地覺得,眼下的這場磨難與另一個女人有關,都是因為夫妻反目,他打算擇枝另棲,才促使妻子登上了手術床,決心與死神展搏鬥。劉紅術后情況良好,這一類婦科腫瘤哪怕是惡性的,只要根治及時又沒有轉移,最後一般都可以痊癒,而且只要在幾年之內再不發作,就算是徹底度過鬼門關了!但張斕虎仍是感到一陣強烈的內疚,似乎發生在他身上的事都不堪回首。除非時光倒流,否則無論他擺出什麼樣的姿態,兩個人的關係都沒法彌補了!
一個小護士從他身後鑽進來,去給劉紅量體溫、測血壓,做些例行檢查,又朝他投去一瞥頗帶威懾力的眼光,似乎要讓探訪者感到醫囑的分量。“不能呆得太久,病人還很虛弱,需要休息……”
張斕虎彬彬有禮地點點頭,卻對那探視時間的規定無動於衷。他想一直守在妻子的身邊,他才不管醫院的什麼規定呢!這是非常時期,那剛從護校畢業的小姑娘根本不懂!
小護士走後,從他對面傳來一道細若遊絲的聲音:“瞧你站在那兒,一臉呆傻勁,像個白痴……你是被嚇糊塗了吧?”
張斕虎不無激動地走到妻子床前,為了表示歉意,他今天的一舉一動都過分謙卑,好像變了個人似的。他喃喃低語道:“畢竟,這是生死攸關的事兒……劉紅,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沉默了一會兒,劉紅才低聲說:“那麼,現在我就請你原諒了。”
初冬還算燦爛的陽光透過窗帘,耀眼地照射在那張粉紅色的臉龐上,她的一雙眸子閃閃發亮。但張瀾虎卻從妻子的瞳仁里發現了一絲憂鬱,他不禁抓住她的手,語聲懇切地說:“劉紅,我對不起你,是我應該請你原諒……”
他說話時的神情如此真摯,以致於音調都顫抖起來,劉紅閉上眼睛,似乎希望夫妻之間總要發生的無數的爭鬥,都在這柔細的眼皮子底下永遠休止。“虎子,別說了,我不想聽……”
張斕虎突然以堅決的神態,伸出了一直背在身後的左手,“劉紅,你看。這是什麼?”
劉紅默默無語地睜開眼睛,看那映襯着丈夫的笑臉的鮮花。那是一束雜挾着滿天星斗的紅玫瑰,象徵著健康與幸福。晶瑩的水珠還在清新的花葉上閃耀,讓人想起早已逝去的無數個美好時刻……劉紅眼瞪瞪地望着,感覺到血液的循環速度在加快。雖然她心裏很明白,丈夫手中握着的只是虛無之物,但那畢竟是代表了一種五彩繽紛的希望呵!
“劉紅,你還記得,我第一次給你送花,是在什麼時候嗎?”張斕虎柔聲問。
“是在大學的時候。”劉紅神態疲乏,若有所思。“那時,我還是個小姑娘,對世間的事物,都抱着鮮花一般美好的願望。我也曾希求,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這個送花的男人……可是,從那時起,又發生了很多事情,而且,我也已經長大成人啦!”
她不想說下去了,似乎在強迫自己從一個冗長的夢中醒來。那是一個壯麗而又陰沉的夢,結尾甚至有些荒謬。她知道,即使相愛的人們,也只能按各自的方式去生活,而一系列嚴峻的考驗就不可避免。但她怎麼也沒想到,丈夫經受不起的,竟會是世俗的考驗……她曾經對這個男人充滿了依賴和欽佩,也為構築這個家花費了大量的精力,但結果卻一無所獲。因為他們的青春他們的愛,已經失落在一個純真的年代裏了!而她失去了一切賴以生存的東西!
張斕虎心裏也鬱積着難以言傳的傷感。妻子對鮮花的反應如此冷漠,也令他想起無數的往事。或許,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事,總是不如預先打算地那麼美好,但是,他也曾希望自己在妻子心目中永遠光彩照人!雖然發生了那樣的事,連他都沒有自信心了……但他是由一位顯赫的母親撫養成人,又憑着自己的努力才爬到今天的位置,他知道,沒有任何東西能優於“良好的天性”,即榮譽、禮貌和勇氣。所以,他壓抑着內心的惶惑與不安,轉身就把花束插到窗台上的一個空玻璃瓶里,動作仍是那麼優雅自如。
劉紅兩眼含淚地望着他,想起洪葉對丈夫的評價:“頗有君子風度,但缺乏十足的幹勁。”不!這剖析的刀刃已經磨鈍了!那迷人的優雅只是外表的魁力,而現在,獲取一切的奢望已經融入了與世無爭的天性之中,他就像是被生活的貪慾給吞沒了!並且,他的靈魂也迷失了,不知是在哪一時哪一刻,或者是在哪一天哪一月哪一年,他就已經離開了她。而那嬌艷欲滴的鮮花,也只是寓意了一種失落的情緒,一種過時的努力、一種值得遺忘的歡樂和一種無法忘卻的悲傷……
插好花束,張斕虎似乎鬆了一口氣,轉身朝着妻子笑了笑,“劉紅,你好好養病吧!我只希望,我們能一起設法排除這世間的一切煩惱,還像從前那樣,寧靜地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中!……
劉紅全身猛地一震,只覺得一股鬱積着的力量,已經翻騰着經過胸腹到達喉嚨口,似乎不吐不快。但她開口說話時,仍像是在獨自凄涼的夢囈,而且周身洋溢着醫生特有的氣質。“斕虎,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了!除非,我能挖掘出一個秘方,讓我們返老不童無憂無慮;或者,找到一個巨大的保險箱,把你牢牢地鎖在裏面……不!這不可能!你那天晚上想對我說的,並不是簡簡單單的小事兒,我們也不可能找到一個簡簡單單的方程式,去解決生活中這些複雜的難題!但我知道,我過去已經虛擲了十幾年的光陰,從現在開始,我要只為我自己活着,我得從我自己身上,去尋求那種獨立自主、富有創造性和生命力以及人生最有價值的東西。儘管我選擇的,可能是一種孤獨的生活,但我也不願意跟另一個女人,去共同分享本該屬於我的幸福……”
“你在說些什麼呀?”張斕虎無奈地聳了聳肩,急忙抓住妻子的手,似乎又一次受到了驚嚇,“我還什麼都沒說呢,你就給我判了死刑!而且,連一個辯護的機會都不給……”
劉紅把臉扭向窗台上那束鮮花,執拗地低聲說:“斕虎,我們分手吧!兒子歸我撫養,你可以經常來看他……有空的時候,你可以多想想,想想我是怎麼愛你的!我並不希望你能這樣地愛我,但我要你記住,在你心底的深處,曾有一個永遠愛你的女人!”
張斕虎坐在妻子身邊,輕輕捧住她的臉頰,“劉紅,你現在還在病中,我們先不談這個吧?你的父母姐妹都不在身邊,你總需要一個人來照顧自己吧?“
劉紅花了很大力氣,才扳掉丈夫的手,低聲而堅決地說:“不用了,洪葉和溫歆會來照顧我的,她們已經跟我說好了……”
張斕虎喘着氣,目瞪口呆。若不是母親剛好闖進門來,他負罪的身影就更顯得形單影隻了。
“豈有此理!”凌大志氣咻咻地叫道:“她們竟然不讓我進來,說不是探視時間,只有直系親屬才能進入重病號的房間!我立刻問她們: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媳,劉紅也只有我這麼一個婆婆,這還不算是最直接的關係,是什麼?”
“媽,你怎麼來了?”張斕虎乾巴巴地叫道:“是誰告訴你的?”
“你是指劉紅動手術的事兒?”凌大志把手裏提着的一個暖瓶放在床頭柜上,開始動手找碗筷,盛雞湯,一面輕描淡寫地說,“這你就別管了,誰告訴我的並不重要,反正我知道就是了!我可警告你們兩個,再背地裏發生這種事,天塌下來也瞞着我,我可不答應!”
“是我讓虎子別告訴您的!”劉紅謹慎地回答,“我想,張波還要靠您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