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1)
伊渡:可以談談你的日常生活嗎?比方你的生活習慣、寫作習慣、興趣愛好?
王躍文:人們習慣上不會關心作家這類東西,我不是娛樂明星。我的一天是從抽水馬桶上開始的。這說起來有辱斯文,卻是我一天中最放鬆的時刻,也很享受。衛生間裏溫馨明亮,坐墊柔軟舒適。這也是我的輕鬆閱讀時間。牆上掛着的袋子裏,總有幾本不論從哪頁翻起,都可以隨意看下去的書。有時我還沏一杯新茶帶進去。馬桶上品茶,真是不雅,可我喜歡。坐在衛生間,胡思亂想,信馬由韁,很是受用。
伊渡:香港寫歌詞的黃霑你知道吧?他為了寫《上海灘》主題歌,親自跑到黃浦江去看了,卻怎麼也找不到感覺。有天,他拉肚子,坐在馬桶上,一衝水,咦,有了:浪奔,浪流,江水滔滔愛恨永不休。這首歌已經是經典了。你在馬桶上喝茶、看書,也算個馬桶上的享樂主義者,有意思。我猜你家裏衛生間裏的燈光是暖調子的吧?
王躍文:橙黃色。我們家的燈都是這種顏色。我討厭慘白凄冷的光線,帶着一絲不祥之氣。
伊渡:日本的作家谷崎潤一郎專門寫過一篇隨筆,《陰翳禮讚》,就是讚美日本舊式廁所的,說那廁所雖與住房隔離,卻有板廊相通,如廁不用擔心雨淋日晒。又打掃得清潔,聞得見綠葉和青苔的氣味,蹲在廁所里能聽見外面幽幽地沁到土裏去的雨聲。他說這廁所宜蟲聲、宜鳥聲、宜月夜。
王躍文:真是這樣,恐怕蹲在廁所里的人都忘記自己是來幹什麼的了。我們中國古代也有超級豪華廁所。《世說新語》裏寫石崇家,廁所里常有十幾個美貌婢女,拿着香囊,侍列其間。廁所里還有一張絳紗帳子的大床,放着華麗柔軟的被褥。一天,有客人去上廁所,剛走進去,就返身逃出來,向石崇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小心跑到你卧室里去了。石崇哈哈大笑說,那是廁所。
伊渡:那種廁所太闊氣了,可不是個胡亂讀書或任由你遐想的地方。其實佛教也很重視廁所環境文明的。佛經里有“至舍后二十五事”,“便利之事”的詳細規定,非常人性化。本來廁所是處理污穢的地方,佛經里也把它弄得那麼神聖莊嚴。
王躍文:莊子也說“道在屎溺”嘛。不過,再一絲不苟的道德君子,總不會把“慎獨”的教訓帶到廁所里去。尤其是早晨那會兒,太金貴了。你一早剛起床,白天要去擔負的擔子還撂在牆角邊上,窗外的市聲喧囂還沒能傳進耳里來,妻兒都還在安睡,你只管關上衛生間,放鬆身體,抿口清茶,天地悠悠,獨我一人,連上帝都不忍心來打擾你。這段時光是夜晚休眠到白天勞作之間的一個柔和過渡。昨夜你也許噩夢連連,白天你也許會到處碰壁,可這會兒你是寧靜的,無憂無慮,萬念皆空。
伊渡:你在衛生間裏通常看些什麼書?
王躍文:什麼都看,只要不難讀,能看懂,不需要我查字典。我在衛生間讀得最多的是詩詞,翻到哪兒看哪兒,看得進也放得下,比如俞平白的《讀詞偶得》和《清真詞釋》、金聖嘆的《杜詩解》、唐圭璋的《唐宋詞簡釋》。說來慚愧,我那一點點兒的詩詞修養還多虧了每天的馬桶閱讀。唐突古人了。坐在馬桶上默誦“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柳永如果地下有知,真會氣得“紅衰翠減”了。
伊渡:歐陽修說他平生文章,打下腹稿多在“三上”:枕上,馬上,廁上。看來你也頗有古風啊。
王躍文:不光古人如此,周作人也是喜歡廁上讀書的。古人說**一刻值千金。從心理健康的角度說,廁上一刻也應該值千金了。古人還說一日之際在於晨,應該說一日之際在於早晨的衛生間裏。
伊渡:你應該從衛生間裏出來了吧?然後做什麼?
王躍文:洗漱早餐,再好好泡一壺茶。我喜歡喝鐵觀音,用紫砂壺泡。我現在用着的紫砂壺很普通,卻有一段來歷。杭州著名茶人寇丹老先生專門請宜興名手為我訂做此壺,上面有冠老題字:真言無價。為作家王躍文制。我很珍惜這把壺,就把它作為我的日常用壺了。我同寇丹老先生是在一家茶樓里認識的。長沙有家茶樓叫“勞止亭”,請寇丹先生講茶道,我應邀去湊熱鬧。寇丹先生說起茶道非常平實,頗合我心。他說,茶人的心,就是助人的心。這句看似平常的話,我卻聽到心裏去了,自認這悟到了茶道的真諦。
伊渡:你是由茶悟道吧?日本茶道講究“茶禪一味”。我總覺得現在很多茶樓里的所謂茶道表演已經不是茶,更不是禪。禪是什麼?直指人心,平平常常,那是衣食住行中的頓悟。茶是什麼?解渴之外,身心舒服。怎麼舒服,怎麼隨意,怎麼享受,就怎麼喝。我喝茶喝得很率性,喜歡濃、熱、滿。這是喝茶的大忌,可我偏偏只有這樣才舒服。但無論什麼喝法,茶葉一定要好。
王躍文:我對茶葉也有些挑剔。喝茶最難受的,就是你十分渴茶的時候,家裏能喝的茶已經斷頓兒。我家茶葉從來不缺,只是來路複雜,有些茶雖然不差,卻不對我的胃口。有時找不出自己滿意的茶,那種難受真像癮君子毒癮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