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2)
伊渡:有那麼嚴重?陶淵明斷酒九日,正百般煎熬,一白衣人度柳穿林,飄然攜酒而至。陶淵明解了酒渴,陶然醉去,不亦樂乎。你就沒有白衣人那樣的朋友給你送茶葉來?
王躍文:我還真遇着了這樣的朋友,他是湖南茶葉龍頭企業怡清源的老總簡伯華先生。簡伯華自號“茗顛子”,可見他嗜茶之深,當然更是茶葉專家。怡清源的茶葉品種很多,我最喜歡的是他們的野針王。
野針王生於武陵高山,本是野茶。武陵山層巒疊嶂,四季雲霧繚繞,那裏出產的茶葉鍾靈毓秀,清出塵表,自不待言。野針王茶形平直勻齊,如群筍破土、短劍出鞘,茶味狂放芳冽,沉着悠長,森然可敬可愛而不可慢。我頭次品味,心生怪念,覺得此茶應是茶中儒俠。
伊渡:你怎麼能從茶味中品出俠氣,而且還是儒俠?
王躍文:野針王入口有一股霸氣,勢如強駑,沖顱貫頂,叫人躲閃不得。野針王本屬綠茶,綠茶應是沖淡閑潔、韻高致靜,可野針王偏不是這個味道,喝了它令人血熱,有振衣高崗、笑傲平生、一滌塵囂的衝動。這茶好像還不宜細斟慢飲,須得用白瓷盅一仰而盡。當年聶政刺韓王,倘若不是飲酒,便該飲野針王。這就是野針王的俠氣。
為什麼說野針王不是一般的俠,而是儒俠呢?因為這茶雖帶俠氣,卻並不粗魯淺薄。從來綠茶以清活見佳,只是略嫌味薄。野針王卻深重綿長,沉穩醇厚,雍容大氣。
伊渡:你可以寫篇野針王賦了。古人說,酒類俠,茶類隱。你喝茶居然喝出了俠氣,且是儒俠氣。
王躍文:講到俠,嗜酒如命的陶淵明雖為大隱,身上的俠氣其實是不少的,所以他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詩句。我年少時血氣方剛,愛喝的是酒。喝起酒來曾有“三不論”的豪語,即所謂顏色不論深淺、度數不論高低、酒杯不論大小。人到中年,轉而嗜茶,大概是因為我身上的俠氣日少,而慕隱之意漸盛。
我其實是一俗人,即使嗜茶,且嗜好茶,卻雅不到哪兒去。周作人說,喝茶須得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塵夢。這真是雅得很了。可半日好茶,便能抵過十年實實在在胼手胝足的辛苦日子,說得也太輕鬆了。我有時疲倦,想起人生漫漫長途,不知何時到岸,心中頗有些畏懼。喝上一杯好茶,也許能給自己鼓鼓往前走的勁頭吧。
伊渡:我覺得周作人所神往的生活方式是貴族化的,這種貴族化倒並不在於物質生活怎樣的奢侈豪華,而在於它的豐腴、精緻和無用,在於它的安閑與優雅。你對這種人生態度是不是很認同?
王躍文:我無法優雅。我出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亂世,在飢餓、貧困中長大,青年時代頗有點兒匡世濟民的想法,又慢慢認識到自己的確虛妄可笑。但終究不能閉目塞聽,有時難免瞋目髮指。我是這種心性,自然就優雅不起來了。
但我很嚮往清明平和的境界。優雅是一種外在的姿態風度,可以由環境熏陶和後天訓練而得,無關乎內在靈魂。戈培爾下達殺人命令時正欣賞着巴赫的音樂,還不優雅?我所嚮往的清明平和,則是一種理性智慧的人生態度。這種境界說到底就是善於放棄,能夠在滾滾紅塵中毅然抽身而退。我讀夏目漱石的散文隨筆集《夢十夜》,從他病中雜感《浮想錄》中,領略到的正是這個意思。
伊渡:夏目漱石曾是極端憤世嫉俗的作家。他的長篇處女作小說《我是貓》對人世的病態醜惡極盡諷刺,筆調辛辣,真叫“貓眼看人低”。
王躍文:對。他的本名是夏目金之助,筆名漱石,取《晉書》中孫楚“漱石枕流”之語。名字是很清雅的,他的性格卻陰鬱、憤懣、神經質。四十歲后,他得了一場大病,從此一改往日性情,慢慢變得平和清明起來,倒有點兒符合“漱石”的本意了。《浮想錄》其實就是他的病中日記。他說過在病中寫俳句和漢詩時的心境:“我平日迫於事務,連簡便的俳句都不作,至於漢詩,因為太煩難,就更無從着手了。惟有像這般遠遠地打量着現實世界,杳渺的心底不見半點兒滓礙時,俳句才會自然而然地湧出,詩也乘興以種種形式浮現。這樣,回顧起來,那段日子實在是我平生最為幸福的一段時期。”
夏目漱石的俳句和漢詩寫得怎樣我無從評價,因為我實在是外行。我所能領悟到的卻是他病中所寫那些俳句和漢詩中蘊含的意境。
伊渡:能和我說說你的領悟嗎?
王躍文:像“諦聽蟋蟀聲,想來已數夜”、“日日山中事,朝朝見碧山”、“佇聽風聲驟,落葉孰先凋”這樣的詩句,只有一個“靜”字在裏頭。現在實在是浮世,人能夠真正安靜下來,談何容易。風鳴蟲唱也許聲聲在耳,心裏卻聽不見。
他的另一首詩:“秋風鳴萬木,山雨撼高樓。病骨棱如劍,一燈青欲愁。”我很喜歡。錢穆先生曾論王維詩“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兩句詩,說此中有詩情畫意,深入禪理,是作者的冥心妙悟,達到了無我而有我的化境。夏目漱石這首詩卻是物我各各分明,又各各相安。外面世界自然風稠雨驟,我也是病骨嶙峋,但內心並無焦慮恐懼抱怨。此時青燈之下那種愁,是一種淡淡的、清如水的愁。所謂平和清明的人生態度,其實就是一種“一燈青欲愁”的態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