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生涯之寫作(3)

文字生涯之寫作(3)

一天我打開《晨報》,不禁毛骨悚然。一則故事使我震驚,現在還記得標題:《樹欲靜而風不止》。夏日傍晚,一個女病人獨身在農舍二樓的床上輾轉反側。一棵栗樹從敞開的窗戶向房間裏伸進一個枝杈。樓下好幾個人聚集在一起聊天,看着夜幕降臨花園。突然一個人指向栗樹說:“瞧!瞧!起風了嗎?”大家不勝驚訝,走到台階一看,一絲風也沒有,但樹葉卻在顫動。就在此刻傳來一聲尖叫,病人的丈夫急忙奔上樓,但見他年輕的妻子直挺挺地立在床上,手指栗樹,然後倒下猝然去世。這時栗樹恢復了平日發獃的樣子。她見到了什麼呢?一定是某個瘋子從瘋人院逃出來,躲在樹上裝鬼臉嚇唬人,按常情推測,不是瘋子。難道有另外更合理的解釋嗎?但是……大家怎麼沒有看見他爬上樹呢?怎麼沒有見到他爬下樹呢?狗怎麼沒有叫喚呢?可是又怎麼可能出事後六個小時在離農舍一百公里的地方抓住這個瘋子呢?問題沒有解答。敘述者筆鋒一轉,漫不經心地推斷:“據林子裏的人說,搖栗樹枝的是死神。”我扔掉報紙,跺腳高喊:“不對!不對!”我的心跳得差點從嘴裏蹦出來。一天,我在去里摩日的火車上翻閱阿歇特出版的年曆,差點兒沒昏厥過去:我看到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版畫:月下碼頭,一個粗糙的長鉗子伸出水面,夾住一個醉漢,拖入水底。畫下方有一段文字說明,結尾大致是:“醉后幻覺呢?還是地獄微開?”我怕水,怕蟹,怕樹,更怕書。我詛咒劊子手,故事裏充斥着他們猙獰可怕的形象,然而我卻模仿他們。

當然必須有一定的時機。譬如日暮黃昏,陰影籠罩餐室的時候,我把小書桌推到窗前,焦慮油然再起。我筆下的主人公個個高尚絕倫,起先懷才不遇,後來一鳴驚人,他們對我百依百順,正說明他們毫無定見。這時候,它來了:一個使人暈頭轉向的生物吸引着我,但迷離恍惚,要看清,必須把它描摹下來。我趕緊結束正在展開的奇遇,把我筆下的各種人物帶到地球的另一端,一般在海底或地下,我急於讓他們面臨新的危險,讓他們臨時充當潛水員或地質學者,發現那個怪物的蹤跡,跟上去,突然與它相遇。與此同時,在我筆下出現火眼章魚,二十噸重的甲殼動物,會說話的巨蜘蛛蟹。其實這個怪物就是我這個魔童:我的百無聊賴,我對死亡的恐懼,我的庸俗和反常。當時我並沒有認出自己,邪惡的東西一經問世就跟我作對,跟我勇敢的洞穴學者們作對,我為他們擔憂。我的心很激動,手不由己地寫下一行一行的文字,好像在念別人寫的東西一樣。事情往往不了了之:我既不把人物丟棄給動物,也不讓人物脫身,只不過讓雙方交交鋒而已。第二天,我留下一二頁空白,把我的人物投入新的行動。離奇的“小說”,總是有頭無尾,總是重新開章,或待下回分解,隨意在別的標題下出現,兇殺故事,俠義奇遇,荒誕事件,詞典條目,陳詞濫調大雜燴。可惜這些東西全部丟失了,有時不免感到遺憾,如果當年想到保存,我便可以重溫童年了。

我已開始發現自己。我幾乎什麼也不是,充其量在從事一項毫無內容的活動,但這已經足夠了。我逃脫了喜劇:我還沒有真下功夫,便已不再演戲了。說謊人在炮製謊言中發現了自己的真相。我在寫作中誕生,在這之前只不過是迷惑人的遊戲;從寫第一部小說,我已明白一個孩子已經進入玻璃宮殿。對我來說,寫作即存在;我擺脫了成年人,我的存在只是為了寫作;如果我說“我”,這指的就是寫作的我。不管怎麼說,反正我領略了喜悅,我是屬於大家的孩子,卻和自己在私下幽會。

能長期如此就好了,這樣默默地堅持下去,我就會言之由衷的。但是人家把我挖了出來。我已到了習俗認為資產階級子弟應該顯示志向的年齡。別人早就告訴過我們,我那些住在蓋里尼的施韋澤表兄們將像父輩一樣成為工程師。事關重要,刻不容緩。皮卡爾夫人決意首先發現我額頭上的徵兆,她信心十足地說:“這孩子是寫作的人才!”路易絲聽不入耳,一笑了之。布朗什·皮卡爾轉身一本正經地向她重複道:“他確是寫作的人才嘛!在他,寫作是與生俱來的。”我母親知道夏爾不鼓勵我寫作,生怕招惹是非,眯着一隻眼睛打量我,一邊說:“布朗什,是這樣嗎?您當真這麼想的嗎?”晚上,我穿着襯衣在床上蹦跳的時候,她緊緊摟住我的雙肩,笑着對我說:“我的小寶寶是寫作的人才!”她謹慎小心地向我外祖父轉告,生怕他發脾氣。他只是點了點頭。但到了星期四,我聽見他向西蒙諾吐露,人到風燭殘年,見到天才綻露,誰也壓抑不住激動。他對我的塗鴉儘管仍然一無所知,可是當著請來吃飯的德國學生,他把手按在我的頭頂上,不失時機地用直接教學法向他們傳授法文短語:“他有文學頭腦。”每個音節咬得清清楚楚。

其實他根本不信自己說的話。怎麼講?既然壞事已鑄成,如果硬性不讓我寫作,也許更不可收拾,可能導致我一意孤行。卡爾宣佈我的天職,為的是留個後路讓我回心轉意。他完全不是看破紅塵的人,但人老了,激情使他厭倦了,在他思想深處這個很少有人問津的冷沙漠裏,我相信他對我、對家庭、對自己是心中有數的。一天我趴在他腳下看書,大家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靜里,這是他一手製造的。突然他心血來潮,打破寂靜,好像我不在場似的,瞧着我母親,用責怪的口氣說:“要是他想靠筆杆子過日子,那就糟了。”外祖父欣賞魏爾蘭,有一本《魏爾蘭詩選》,自稱一**四年見過魏爾蘭醉醺醺走進聖雅克街一家酒館。這次相遇使他根深蒂固地蔑視職業作家。在他看來,職業作家是微不足道的魔術師,開始索取一個金路易讓人賞目,末了乞討幾個蘇讓人看屁股。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紀念薩特誕辰一百周年:薩特精選集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紀念薩特誕辰一百周年:薩特精選集
上一章下一章

文字生涯之寫作(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