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生涯之寫作(2)

文字生涯之寫作(2)

這種新活動註定也是一場滑稽戲。母親對我鼓勵有加,領着人到餐廳觀看少年創作者伏案寫作。我裝作聚精會神,全然未注意到欣賞者在場。他們一邊踮着腳退出去,一邊輕聲說我可愛、迷人至極。愛彌爾舅舅送給我一架小打字機,但我不曾使用過;皮卡爾夫人給我買了一個地球儀,供我環球旅行,不至於搞錯路線;安娜—瑪麗把我的第二部小說《香蕉商人》謄抄在銅版紙上,傳播了出去。甚至媽咪也鼓勵我,她說:“至少他乖了,不吵鬧了。”幸而這種認可因受到外祖父的反對而被推遲了。

卡爾從來不允許我看他所謂的“低劣的讀物”。母親向他稟報我已開始寫作,起先他非常高興。我猜他希望我寫的是我們家的編年史,一定是妙趣橫生,幼稚可愛。他拿起我寫的本子,翻閱了一番,撅撅嘴,離開餐廳,對我熱衷抄襲報刊上無聊的東西大為惱火。自此之後,他對我的作品漠不關心了。母親十分傷心,但執着地在他不防備的時候讓他讀《香蕉商人》。她等到他換上便鞋,在安樂椅上坐下,當他雙手扶膝,眼睛冷冷凝視前方,靜靜養神的時候,她搶走我的手稿,漫不經心地翻閱,突然受到感染,自個兒格格發笑,最後情不自禁地把手稿遞給我外祖父:“爸爸,你看看嘛!有趣極了。”但外祖父用手推開本子,或者看上一眼,沒好氣地挑剔我的書寫錯誤。母親慢慢害怕起來,既不敢讚揚我,又恐怕我難過,乾脆不再讀我的作品,閉口不談了事。

我的文學活動雖然得到許可,但已受到冷落,處於半地下狀態。然而我仍舊兢兢業業,無論課間休息、星期四、假期,或者有幸得病躺在床上,從不間斷寫作,記得病後初癒是我美好的時刻。我用的是一個紅邊黑皮本,像織掛毯一樣不斷地拿起又放下。我不怎麼演電影了,小說代替了一切。總之,我寫作是為了取樂。

我把故事情節寫得複雜起來,加進了錯綜複雜的插曲,把我所讀的東西傾箱倒篋,好的賴的,一股腦兒塞進去。故事的進展雖然受到影響,但這對我倒是一個收穫,因為不得不在情節之間外加銜接。這樣一來,我抄襲的程度反而減少了一些。再說,我已具備兩重性。前一年我“演電影”的時候,扮演我自己,把整個身心投入想像,不止一次真以為自己全部陷進去了。當上作者,主人公仍舊是我,即在他身上傾注了我史詩般的夢幻。同時,我和他又是兩個人:他不叫我的名字,我講到他時只用第三人稱。我不再借給他舉止,而用文字替他塑造一個身子,如見其人。

這種“間隔”的結果有可能使我膽戰心驚,其實不然,反倒使我十分高興:我樂於是他,但又不完全是他。他是我的玩偶,我高興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對他嚴加考驗,在他的脅部捅一長槍,然後照料他猶如母親照料我,醫治他猶如母親醫治我。我所喜愛的作者們多少還知道羞恥,一般中途適可而止,不走極端,甚至澤瓦科書中的勇士也從來不跟二十個以上的惡棍對壘。我卻把驚險小說寫得更加驚險,乾脆拋開真實性,把敵人增加十倍,把危險增加十分。《尋蝶記》中的年輕探險者為拯救他的未婚妻和未來的岳父,跟鯊魚群浴血奮戰了三天三夜,最後大海變得一片血紅。還是這個勇士,受傷后,逃出一個強盜所圍困的大農場,雙手捂着腸子,穿過沙漠,在向將軍當面稟報之前,決不肯讓人家縫合他的肚子。稍晚些時候,還是這個勇士,改名叫格茨·馮·貝里欣根,單槍匹馬打敗了一支軍隊。一個人對抗所有的人,這是我的準則。我這種陰鬱而崇高的幻想來源於我清教徒似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生活環境。

作為英雄,我向暴君作鬥爭;作為造物主,我使自己成為暴君。我從無害變成傷人。有什麼東西能阻止我挖掉黛西的眼睛呢?我可以像拔去一隻蒼蠅的翅膀那樣挖掉她的眼睛。我的心怦怦直跳,一邊寫道:“黛西用手捂住眼睛:她瞎了雙眼。”我感到恐懼,把筆擱下:我製造了一個不可挽回的小事件,使我的名譽頗受影響。我其實並不殘忍,這不,我反常的樂趣立即變成恐懼。我吊銷了所有的政令,用筆大塗特塗,使人無法認清,於是姑娘雙眼復明,或乾脆讓她從未失明,但這個反覆久久留在我的記憶里:我當真不安起來了。

小說中的世界也使我不安。有時候,我對寫給孩子們看的沖淡了的屠殺場面感到厭倦,索性信筆寫去,便在焦慮中發現各種恐怖事情都有可能出現。我發現一個面貌猙獰的世界,它恰恰否定了我強大無比的王國。我心想,一切都可能發生啊!這就是說,我能夠想像一切。我哆嗦着,時刻準備撕掉自己的稿紙:我寫下了不可思議的暴行。如果我母親碰巧在我背後讀到了,她一定會像抓到什麼似的驚恐地大叫起來:“多麼可怕的想像啊!”她會輕輕咬着嘴唇,想說話而又不知道說什麼,最後突然逃走了之:她的逃跑只能加劇我的焦慮。但是這跟想像沒有關係。十惡不赦的暴行不是我發明創造的,而是像其他事情一樣,在我記憶中發現的。

那個時代,西方世界死氣沉沉,正是人們稱之為“養尊處優”的年代。資產階級沒有明顯可見的敵人,於是乎樂於疑神疑鬼,風聲鶴唳,有意尋找某種憂慮,聊以解悶兒。譬如招魂術,降神術。勒高夫街二號,即我們對面的那幢樓里,有人轉桌子。外祖母說,對面五樓占星師家干這事。有時她叫我們觀看,我們趕巧看到幾雙手摁着獨腳圓桌面,但有人走近窗口,拉上了窗帘。路易絲斷言,這個占星師每天接待像我這種年齡的孩子,不過都是由母親領去的。她說:“我親眼看見他給他們做按手禮。”外祖父直搖頭,儘管他反對這類名堂,但不敢嘲笑;母親誠惶誠恐;外祖母破例地顯得驚訝,不再抱懷疑態度。但最後他們達成了一致:“千萬別介入,不會有好下場的!”當時流行神怪故事。持正統觀點的報紙每周發表二三則神怪故事,以饗拋棄基督教信仰的讀者,因為這些讀者依然留戀着信仰的高雅。敘述者非常客觀地報道某件令人惶惑的事情。這給實證主義提供了機會:事情不管怎樣離奇,總包含着某種合理的解釋吧。作者探求這種解釋,發現后,忠實地向我們介紹,但立即巧妙地使我們意識到不足和淺薄。故事無非以疑問告終,讓人尋味,但已足夠說明陰間是存在的,這比直言陰間存在更令人生畏。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紀念薩特誕辰一百周年:薩特精選集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紀念薩特誕辰一百周年:薩特精選集
上一章下一章

文字生涯之寫作(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