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生涯之寫作(14)

文字生涯之寫作(14)

開始的時候,我身心是健康的。一個耍花招的小鬼知道適可而止。然而我很勤奮,即便虛張聲勢也竭盡全力。今天我認為當時賣弄小聰明是智力訓練,耍花招是對可望而不可即的真實性所作的誇張。我的天職不是自己選擇的,而是別人強加的。其實也無所謂強加,只不過是一個老婦人的信口開河和夏爾的使用謀略,但這足以使我心悅誠服。成人的話銘刻在我心上,他們用手指指着我這顆明星,我看不見明星,只看得見手指,但我相信他們,因為他們聲稱相信我。他們給我講已故偉大人物的生涯,其中就有一個未來的古人,他們是拿破崙,地米斯托克利,菲力普·奧古斯特,讓—保爾·薩特。

對此我深信不疑,否則就是懷疑大人的話了。上列最後一個偉人,我很想面對面遇見一下。我張着嘴,扭曲身子,企圖引起直覺,使自己心曠神怡,我好比一個性冷淡的女人,先是扭動身子,激發**,結果卻是用身子的扭動代替性的快感。稱她是佯裝還是過分用心呢?總之,我什麼也沒有獲得,不是太前就是太后,無法直視內心,發現自我。扭來扭去結果毫無進展,神經倒緊張了一陣,最後對自己產生懷疑,靠權威、靠成人不可否認的好意,無法確認和否認對我的委任:委任狀已經封口蓋印,萬無一失,加在我身上,卻並不屬於我,儘管我對它從未有過絲毫的懷疑,但我既無法解除它,也不能領受它。

信仰即使根深蒂固,也從來不是自在圓通的。對信仰必須不斷堅持,或至少阻止自己去破壞它。我註定成為英傑,我死後將埋在拉雪茲公墓,也許在先賢祠已選好位置,在巴黎有以我的名字命名的街道,在外省、在外國有以我的名字命名的街心公園和廣場。但即使在最樂觀的時刻,我也看不到自己。作為無名小卒,我懷疑自己不可靠。在聖安娜醫院,一個病人在床上喊道:“我是親王!把大公爵關禁閉。”人家走近病床,湊到他耳邊說:“把鼻涕擤掉!”他乖乖地擤鼻涕。人家問他:“你是幹什麼的?”他輕聲回答:“鞋匠。”然後又大聲嚷嚷起來,我想,我們無一例外都像這個人,反正我剛九歲的時候,很像他:既是親王,又是鞋匠。

兩年之後,病人康復,親王消失,鞋匠什麼也不信了,我停止了寫作。小說手稿被扔進垃圾箱,丟的丟,燒的燒,取而代之的是句法分析本,聽寫本,算術本。如果有人潛入我四通八達的腦袋,他會發現裏面裝着幾個半身塑像,一張錯誤百出的乘法表和比例法,三十二個省名,附有省會而沒有專區,一朵名叫羅薩羅薩羅薩姆羅塞羅塞羅薩的玫瑰花,幾處歷史古迹和幾部文學巨著,幾條刻在石碑上的禮儀準則,有時這座凄涼的花園裏飄過一縷輕霧:虐待狂的夢幻。孤女已無影無蹤,騎士已銷聲匿跡。英雄、烈士、聖人等字樣已無跡可尋,不再被提及了。我這個前帕達揚每季度收到令人滿意的健康簡況表:孩子智力中等,品行高尚,數學欠佳,想像力豐富而不過分,易動感情;十分正常,只是有些做作,但也日見減少。實際上我已完全着了魔。兩個事件,一個公共的,一個私人的,使我殘存的一點兒理智也泯滅了。

公共事件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一九一四年七月我們還有那麼幾個壞人,但八月二日,突然之間品德高尚的人掌握了大權,全體法國人都成了好人。我外祖父的冤家對頭們投入他的懷抱,出版商恪守諾言,小老百姓預卜未來,我們的朋友收集他們門房、郵差、管子工豪壯而樸實的語言,並向我們轉述;人人大叫大嚷,惟有我外祖母例外,真是個可疑分子。我樂不可支,法國演滑稽戲引我發笑,我也為法國演滑稽戲。但是戰爭很快使我膩味了,我的生活很少受到戰爭的干擾,說不定早已把戰爭忘到腦後了。不過,當我發現戰爭破壞了我的讀物,不由得對戰爭深惡痛絕起來。我喜愛的讀物已從報亭消失,阿努·加洛班,若·瓦爾,讓·德·拉伊爾拋棄了他們熟悉的英雄人物,他們筆下的少年是我的兄弟,曾乘着雙翼飛機或水上飛機週遊世界,以一當百英勇殺敵。戰前的殖民主義小說讓位於戰時的英武小說,充斥着小水手、阿爾薩斯少年以及孤兒——軍團的福神。

我討厭這些新來的傢伙。我一向把綠林小冒險家看做神童。因為他們屠殺的土著人實際上都是成年人;由於我自己也是神童,在他們身上我認出了自己。隨軍少年卻顯不出自己的本事。於是個人英雄主義動搖了;個人可以依靠武器的優勢打擊野蠻人。但是怎麼對付德國人的大炮呢?必須採用大炮,動用軍隊。神童在這些法國勇士中受到愛護和保護,重新降為小孩子,我也隨之下降了。時不時,作者出於憐憫,委派我送一封信,我被德國人抓住,出色地反詰他們,然後逃跑,返回陣地,使命完成了。大家當然向我慶賀,但熱情並不太高。我在將軍慈父般的眼睛裏看不到孤兒寡婦們對我傾倒的目光。我失去了獨佔鰲頭的地位,戰役打贏,但沒有我的份,成年人重新壟斷了英雄行為。我偶爾從死者身旁撿一枝槍,放幾下子,但阿努·加洛班和讓·德·拉伊爾從來不讓我參加刺刀肉搏。作為見習英雄,我急不可耐地要達到自主行動的年齡,說得正確一些,不是我,而是隨軍少年,阿爾薩斯孤兒。我合上書,退出他們一夥。

寫作是一項長期的、吃力不討好的工作,這一點我早已知道,反正我有充足的耐心。閱讀則是一種娛樂,我急於得到一切榮譽。人們向我提供什麼樣的前途呢?當兵?破差使!勇士隻身一人時,已毫無作為,他得跟其他人一起衝鋒,打勝仗靠的是全團的力量。我才不稀罕集體的勝利呢。阿努·加洛班想突出某個軍人,最高的一着只不過派他去救護一個受傷的上尉。這種默默無聞的效忠使我反感,無非是奴隸救主子。再說這隻不過是偶爾的壯舉,戰時人人皆勇敢嘛,每個士兵稍有一點運氣都能幹這樣的事。我氣急敗壞,因為我喜歡戰前的英雄主義:孤膽而無償。我無視日常平淡無奇的德行,氣概不凡地為自己一個人創造英雄。《乘水上飛機週遊世界》、《巴黎頑童歷險記》、《三個童子軍》,這些神聖的作品指引我走上死亡和再生的道路。而突然之間,這些書的作者背叛了我。他們使每個人都能做出英雄行為,勇敢和犧牲變成日常的德行,更糟糕的是,他們把勇敢和犧牲降為最基本的義務。背景也發生相應的變化:阿戈納集體作戰的硝煙替代了熱帶獨特的大太陽和個人主義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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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薩特誕辰一百周年:薩特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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