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生涯之寫作(15)
中斷了幾個月之後,我重新拿起筆寫我心愛的小說,決心教訓一下這些先生們。一九一四年十月我們還沒有離開阿卡雄。母親給我買了一些練習本,一色裝潢,淡紫色的封面印有貞德的肖像,她頭戴鋼盔,顯示出時代的特徵。在女英雄貞德的保護下,我開始寫士兵貝林的故事:貝林劫持了德國皇帝,把他五花大綁解到我們的陣地,然後在全軍面前向他挑戰,一對一搏鬥,把他打翻在地,用刀對準他的喉部,迫使他簽訂屈辱性和約,把阿爾薩斯—洛林歸還給我們。
一星期之後,這個故事使我心煩意亂。決鬥一場是我從武俠小說中借用的:斯脫特—貝克爾是富貴人家子弟,流亡異鄉。一天,他走進一家強盜開的酒店,受到強盜頭目大力士的侮辱。他大顯身手,活活打死了頭目,取而代之,然後搜羅流氓無賴,自立為王,按時帶兵登上強盜船,揚帆出海。總是千篇一律的老套子:作惡之王必被認為是不可戰勝的;行善之傑在一片嘲罵聲中艱苦奮戰。而後者出乎意料的勝利使嘲笑者毛骨悚然。我因缺乏經驗,違反種種寫作規則,效果適得其反。德國皇帝儘管是個彪形大漢,卻其貌不揚,早就看得出,在虎背熊腰的貝林手下不堪一擊。再說觀眾敵視他,我們這些大兵惡狠狠地高聲罵他,戰犯威廉二世孤零零,受盡嘲笑和欺凌,我親眼看到他被世人唾棄卻不失其高傲,而這本應是我筆下的英雄們的處境。這種逆轉使我瞠目結舌。
還有更糟糕的。我那些被路易絲稱作“胡言亂語的東西”得不到任何的證實或否定,非洲遼闊,遙遠,人口稀少,消息不通,誰都不能證明我的探險者沒有到過非洲;我在敘述他們的戰鬥時,誰也無法證實他們沒有向俾格米人開過槍。我還不至於自認為是他們的傳記作者。但人們跟我大講特講小說的真實性,到頭來我以為自己的奇談也真有其事了。雖然我自己還未意識到,但我未來的讀者會認為確有其事的。然而,這倒霉的十月使我陷入假想和現實的混戰中不能自拔:我筆下的德國皇帝敗北之後,下令停火,因此按邏輯推理秋天應該恢復和平了。但是恰恰相反,報刊和成人一天到晚嘮叨我們仍處在戰爭中,並且戰爭還要繼續下去。我感到受了愚弄:我是一個騙子手,說了一通廢話,誰也不相信。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重讀自己的作品,羞得臉紅到耳根。難道是我,是我津津樂道這些幼稚的神話嗎?我差一點拋棄文學,洗手不幹了。末了,我把手稿帶到海灘,深深埋在沙里。苦惱清除,信心重振,我是命定的作家,這是毫無疑問的。不過,文學藝術有其奧秘,要等到火候才向我泄露呢。我的年齡還不到,權且作儲備吧。我停止了寫作。
我們回到了巴黎,我從此不再碰阿諾·加洛班和讓·德·拉伊爾的書,因為我不能原諒這些機會主義者比我高明。我對戰爭不滿,因為它平淡無奇。惱羞成怒之餘,我逃避現實,躲進了往昔。幾個月前,一九一三年歲末,我發現了尼克·卡特,布法洛·皮爾,德克薩斯·傑克,錫丁·布爾等英雄人物,戰爭剛爆發的時候,這類人物消失了,外祖父說出版商是德國人。幸虧在塞納河兩岸的舊書攤上還能找到大半。我生拉硬拽着母親到那裏去,我們從奧爾塞車站到奧茲特利茨車站一個個書攤找遍,有時去一次能買到十五本,很快就收集了五百本。
我按數一疊一疊排齊,不厭其煩地點着數,高聲念着帶神秘色彩的書名:《氣球中的兇殺》,《與魔鬼訂約》,《穆圖希米子爵的奴隸》,《達扎爾起死回生》。我很喜歡這些書,紙張發黃,老化變脆,斑跡點點,散發出枯葉的怪味,確實是一些枯死的紙頁,殘存的遺迹,既然戰爭使一切都停止了,我明白長發人最後的歷險對我來說將永遠是一個謎,或再也弄不清偵探之王最後的偵查了。這些孤膽英雄跟我一樣成了世界大戰的犧牲品,因此我對他們憐愛備至。只要看到裝潢封面的彩色版畫,我便欣喜若狂。布法洛·皮爾騎着駿馬奔馳在草原上,時而追逐印第安人,時而躲避印第安人。我非常喜歡尼克·卡特的插圖。人們可能覺得這些插圖單調:幾乎清一色是表現這位偉大的偵探大打出手或挨揍敗退。但是這些吵架鬥毆發生在曼哈坦大街上,那裏地面空曠,周圍是棕色的柵欄或豬血色立方形的簡陋建築,這使我心馳神往。
我想像這是一座廣闊的城市,習俗嚴格而血案累累,惡習和美德皆置於法外,殺人犯和正義者一概逍遙自在和為所欲為,雙方到了晚上才拔刀評理見個高低。這座城市酷似非洲,在炎熱的太陽下,英雄主義始終表現為萍水相逢,見義勇為,我對紐約的神往來源於此。
我把戰爭和天職統統拋到腦後。要是有人問我:“你長大幹什麼啊?”我就和藹地、謙虛地回答想當作家,但已經拋棄了登峰造極的夢想,不再搞什麼心靈修鍊了。大概因為這個緣故,一九一四年左右那幾年是我童年最幸福的日子。我跟母親平起平坐,形影不離。她稱我為她的男伴,她的小男人,我對她無話不講。更有甚者,被束之高閣的創作轉化成喋喋不休的話語,從我嘴裏往外涌,我嘁嘁喳喳地講述所見所聞,凈是一些安娜—瑪麗知道的東西,無非是房子、樹木和人物。我非常樂意向她通報消息,彷彿成了世界的代言人,事物通過我發出信息。起初我感到腦袋裏有人在嘮叨,不斷地說:“我走路,坐下,喝水,吃糖果。”我大聲重複這些不斷出現的議論:“我走路,媽媽,我喝一杯水,我坐下。”我好像有兩個聲音,其中一個聲音似乎是我的,但不服從我的指揮,卻讓另一個聲音作它的傳聲筒。我確定自己有雙重人格,這些輕微的紊亂一直持續到夏天,把我搞得精疲力竭。為此我十分惱火,終於害怕起來了。“我腦子裏有人說話。”我對母親說,好在她並未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