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生涯之寫作(13)
一年之後,我翻箱倒櫃把書找了出來,這時我已經變化,由神童變成備受磨難的小偉人。無巧不成書,書也變了樣。書上的文字還是原來的,但講的好像就是我。我預感到這本書會把我毀了,心裏很怨恨,很害怕。每天打開書之前,我走到窗前坐下:一旦有什麼危險,便可以讓真正的陽光進入我的眼睛消毒。今天,那些為受過方多馬斯和安德烈·紀德影響而不勝遺憾的人使我啼笑皆非,殊不知孩兒們願意吸毒啊。我像吸毒者那樣戰戰兢兢地吞下我的毒品,結果似乎並沒有傷什麼元氣。那時候人們鼓勵少年讀者,說什麼明哲和盡孝是成功之本,甚至可以使我們成為倫勃朗或莫扎特。人們在一些短篇小說中描述一些平平常常的男孩子所乾的平平常常的事情,但他們知恩盡孝,他們叫讓—塞巴斯蒂安,讓—雅克或讓—巴蒂斯特,使他們的親人幸福,如同我使我的親人幸福一樣。其毒汁恰恰在於文章作者從來不提及盧梭、巴赫、莫里哀的名字,卻巧妙地處處暗示孩子們未來的偉大,漫不經心地通過某個細節提到他們的著作或他們最出名的行為,精心設計着故事,要是不對照後來發生的事情,哪怕最尋常的小事也無法叫人理解。作者在亂鬨哄的日常生活中埋下神奇的伏筆,預示着會使一切改觀的未來。
一個名叫桑濟奧的男孩,發瘋似的想見教皇。一天人家把他帶到廣場等候聖父經過。孩子臉色蒼白,雙目睜得圓圓的,人家忍不住問他:“你高興了吧,拉法埃洛?這一回你至少親眼看見我們的聖父了吧?”他惶惑地回答:“什麼聖父?我光看見鮮艷的顏色啊!”還有一例,小米格爾一心想從軍,坐在一棵樹下津津有味地讀一本武俠小說,突然一陣震耳的鐵器聲嚇了他一跳,原來是附近的老瘋子,一個破落的紳士,騎着一匹瘦馬,舉着長槍,顫巍巍地沖向一座風車。吃晚飯的時候,米格爾把這個小故事講得既滑稽又可愛,逗得大家捧腹大笑。但後來房間裏剩下他獨自一人時,他把小說扔在地上,踩上幾腳,抽噎了好久。
這些孩子迷失了方向,他們的一言一行實際上預示着自身的前途,而他們卻以為在瞎說、胡鬧。我和作者比他們看得遠。我們交換着微笑,對他們不勝同情。這些表面極其平常的孩子,我觀察他們的生活,用的是上帝設計這種生活的目光,即先看其結尾。開始我興高采烈,他們是我的兄弟啊,他們的光榮也就是我的光榮。然後完全翻轉過來,我發現自己置身於書頁的另一面,讓—保爾的童年酷似書中讓—雅克和讓—塞巴斯蒂安的童年,一切都是先兆。不過,這時作者擠眉弄眼的對象則是我的甥孫們。這些未來的孩子從我的死到我的生倒着觀察我,我想像不出這批未來的孩子該是什麼樣子,但不斷向他們遞送我自己也難以破譯的信息。想到死亡,我不寒而慄,雖說死亡是我全部行為的真正意義。我喪失了自身,試圖從反方向穿過書頁,把自己重新放在讀者的地位,我抬起頭,求助陽光,喔,原來這一舉動本身也是一種信息。這種突然的不安,這種懷疑,這個眼睛和脖子的動作,到二○一三年會得到怎麼樣的解釋呢?
到那時有兩把打開我的鑰匙:作品和死亡。我已經無法從書中出來了,這本書早已讀完,我只是書中的一個人物而已。我窺伺自己:一個小時之前,我還跟母親嘁嘁喳喳說話。我說了些什麼?我記得其中的幾句話,大聲重複,但無濟於事,話語出口而逝,不可捉摸。我的聲音在自己的耳朵里聽起來好像跟我毫不相干,扒手天使鑽進我的腦袋,搶劫我的思想。這個天使不是別人,正是三十世紀的一個金髮少年,他憑窗而坐,通過一本書觀察着我。我喜恨交加,感到他的目光把我釘死在我所處的那十個世紀。在他看來,我弄虛作假,生造一些雙關意義的詞語拋給讀者。安娜—瑪麗看見我趴在課桌上亂塗亂寫,對我說:“天色暗啦!我的小寶貝要弄壞眼睛的。”這正是天真無邪地回答得好時機:“即使在黑夜裏我也能寫字。”母親笑了,說我是小傻瓜,並把燈點亮。戲法已變完,我們倆誰也不知道我剛才向公元三千年報告我未來的殘疾。等我風燭殘年的時候,我眼瞎的程度超過貝多芬耳聾的程度,我摸着黑創作最後一部書。在我身後人家找出這份手稿時大失所望:“根本無法辨認!”甚至提出把手稿扔進垃圾箱。最後奧里亞克市圖書館純粹出於憐憫,收藏了起來,一百年無人問津。後來有一天,一些年輕學者出於愛我,試圖辨認這份手稿,他們得花畢生的精力方能重整我的傑作。母親已經離開房間,剩下我自個兒,我不知不覺地自言自語:“在黑夜裏!”我的曾甥孫在天邊,啪的一聲合上書,深思着他曾舅父的童年,眼淚流滿雙頰,不勝感嘆道:“想不到他真的在黑暗中寫作。”
未來的孩子跟我長得一模一樣,我在他們面前招搖而過。我想到會使他們成為淚人兒,自己也擠出幾滴眼淚;通過他們的眼睛看到自己的死亡,死亡已肯定無疑,我在譜寫死者的傳略,即我的真相。
一個朋友看了上述文字,不安地打量着我說:“原來你精神病很嚴重啊,超過了我的想像。”精神病?我說不上,反正我的極度狂熱是很明顯的,在我看來,主要問題毋寧說是真實性的問題。九歲的時候,我感到真實性不足,後來則綽綽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