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檮杌
先生的目光注視我,溫柔而憐惜地拂過我的頭頂安撫着。然後又轉向前方,目光下視,眼色由光亮變為陰暗,眼裏似乎能洞見一切的樣於子,他聲音威嚴地說道:“鬼君檮杌(táowù),還不收斂?”
“齁齁……”
一陣像是用鼻子發出來的粗壯呼吸聲音由屏外傳來。
隨後,一聲有些怪異而尖銳的男人聲音傳來。
“嗯。”
這聲音聽起來有點像是太久沒有講過話,然後忽然要說一句話,卻發現自己不出來聲音來的那種感覺。
這聲音剛說完,我身上立馬就有種如被毒蛇盯上般的感覺,一抹刺骨的冰涼似乎在我身上蜿蜒爬行着。
但,抬頭只見先生微微一笑,眼神明亮而溫和,一切不適的感覺都如同是我的錯覺般,統統消失不見了。
我端坐起來,看向以前的屏風,彷彿透過它看到的是屏風外的鬼君。
“該怎麼稱呼您。”我盡量收斂住自己講話嬌聲嬌氣的遺傳天性,慎重地對着美人屏風外說道。
“先前人都喊我叫菩薩,鬼菩薩,我並不喜歡這個名號,你便喚我的名字檮杌吧。”
那男人聲音嘶啞,粗聲粗氣地說道,但那種怪異的感覺反而比起初時好了許多。
我騰地站了起來,竟然是鬼菩薩。
心裏不禁咋舌,壓下心底的好奇,我坐下來,開口詢問道:“檮杌鬼君您,是為什麼事來?小女可幫得上忙嗎?”
“此番前來,我是為一人。”檮杌的尾音輕輕揚起,屏風外就彷彿吹來一陣和煦的風,輕拂在身上,每一個毛細血孔都感受到這風的親昵,軟玉溫香抱滿懷般,給人憑添了許多旖旎的情思。
這一定是個特別的人。
但隨即,風裏那絲旖旎的情思忽然又變得柔腸百轉起來,讓我覺得自己像是掉下了一個萬丈的深淵裏。
甜、苦、酸、咸,各味交雜,一時競說不上什麼味兒了。
只聽檮杌那瓮聲瓮氣的聲音說道:“我等了許多年頭,才又讓她回到我身邊來,可她日日淚流不止,也不敢見我,每天都只是反反覆復地講一句話,所以要找你幫忙。”
“他是什麼人?”
“她姓陳,叫慧心,原本是個燦爛的小姑娘。”
檮杌鬼君粗聲粗氣的聲音忽然有些緩和下來,與當初山神提到之桃的名字時一般,好似畢生的柔情,全都付與了這一人。
“陳嬢。”我一時不慎便脫口而出低聲說道。
一個面目蒼老,頭髮花白的女人和一個,頭上扎着兩條麻花辮,杏眼娥眉,肌膚白皙細膩的漂亮少女形象在我腦子裏來回變換。
最後,還是那個穿着精緻花襯衫,袖口滾邊滾了極狹白邊,杏眼娥眉的漂亮少女形象佔了上風。
“正是她,這些天,她反反覆復地說丟失了一件東西,所以我要你回到過去,找到那件讓她魂不守舍的東西。找到它,毀掉。”
鬼君毫不客氣地說道,話里話外都帶着一種張揚與跋扈,好似天上地下,唯他獨大般。
毀掉?果然人世百態,亦會有這般橫行霸道又肆意妄為的人。
而我心裏也不是太樂意的,昔年劉備請諸葛亮出山要三顧茅廬,禮賢下士。我不是諸葛亮,也不需要待價而沽,我不過是幫他一個忙,自然也不要他如何謙虛謹慎;可我好歹是個人,有自己的想法,他這樣言語霸道,似乎吩咐我如何就要如何般,我當然不開心。
但我也知道,比較是鬼菩薩,無數年來,他已經在人世間積威厚重,無人敢違抗已經養成了他這般上位者的習慣,就算心裏不喜歡,但我也能夠理解。
於是我不再問鬼君話,只轉頭向先生示意我要對他說話,又瞧了瞧外面,表示我不希望檮杌知曉。
先生便直接說道:“無妨,說吧。”
“先生,我一定要幫他不可嗎?可我曾答應過孟婆要幫她找到陳嬢下落。如今下落是知道了,可我還要幫忙讓陳嬢留在這裏,這不該吧,畢竟我是先應過孟婆的。”
先生摸了摸我本來就有些凌亂的頭髮。
“傻丫頭”
先生笑道:“你欠過檮杌人情,這次正是報答的機會,可不要錯失了。”
“什麼人情?我怎麼不知道?”
“可還記得,半月多前,你去祭山神,在洞中,有個青年欲要猥褻你,他還對着你喊另外女孩的名字,你只以為他是認錯人了。
其實不是的,他喊別人的姓名,不過是為了掩你耳目,混淆你的認知。
他以為你會為此放鬆警惕,以為他只是與人私情。
其實,他一早便知道你是什麼人,只不過內心齷齪。
後來鬼君懲處了他,於你而言,這便是恩情了。
你不知道,這也是檮杌鬼君第一次懲治惡人,着實難得。”
先生臉上漾出笑意。“所以,你最好不要拒幫檮杌鬼君辦這事,否則,會被他記恨的,他極小氣的。”
“這個世界並不單純,一切的事情真想也遠不是你表明所見的那樣簡單,你要學會留心每一個細節。”
還有一事我要囑咐你,你可知道白天時,你為何不明原由的火氣旺盛嗎?因為你去那過那屋子。屋子裏全是檮杌的詛咒,你卻沒有感覺到。”
“為什麼?這位檮杌和陳慧心又有什麼關係?不行,這也太複雜了,活着真累,不如死了算。我還是今夜去告訴孟婆吧,等孟婆帶走陳慧心,一切事情就都解決了。”
我懶洋洋地抱怨道。
我這裏話音剛落下,先生便嚴肅道:“又胡說,你不是為了要讓那個叫陳慧心的女人如何,而是要讓檮杌心甘情願的離開,否則檮杌的詛咒的後果,就是陳慧心一家的下場,陳慧心的死,並不是結束。你不能忘記那些疼愛你的人,他們期盼你要長命百歲,平平安安,再不許亂說那些生生死死的話,既然已經生而為人,就要好好過。”
先生的話讓我忽然想起,媽在睡前貼在我臉頰上,輕輕摩挲的那隻手。
生活好像也不是那麼毫無意義的。
我大聲地說道:“知道啦!”
說完又乘機轉移話題說道:“先生,為什麼要擺這道屏風?”
“因為鬼君不見女子。”先生像我解釋道。
“那他和陳嬢是怎麼回事,他不是不見女子嗎?”我又問。
“這便是天定下的緣分了。”先生說道。
外頭的檮杌果然對我與先生的言語毫無反應,他要麼是聽不見,要麼是不在意,但以他那麼小氣的樣子,大約還是不知道更難說服人些吧。
我不再追問,轉頭看一眼旁邊粉碎的茶壺,再次轉向屏風正襟危坐好,然後見先生點了點頭才開口說道:“我答應您的要求,我只能盡我所能,至於找不找得到那件東西,便不是我能決定的了。”
“我知,如此我便歸了。”
他剛說完,只聽外面又是“咚咚”的兩聲悶響,室內的氛圍一下子鬆快下來。
“怎麼他來回都是咚咚咚的?”我看向先生問道。
“因為鬼君的原身是塊大石,而他的意識又進不來樓里,只好將原身搬來,一起一落都十分沉重,可是辛苦一涯了。”
先生笑得恣意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