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相遇只是一個瞬間
夜裏,我猶猶豫豫又不情不願地躺下,沒有如以往般半夜醒過來,而是一覺睡到大天亮。
醒來時,只感覺奇冷。
是真正的冷,全身都冷,從腳底到大腿,手指到肩胛,鼻尖到胸口,全身都冷了下去。
我勉強爬起床來,拉開窗帘一看,窗玻璃上竟然結了厚厚的一層霜花,有的像小樹,有的像叢生的小草,非常好看。
但我記得清清楚楚,現在不過是農曆八月初,正是中秋節前。
拿了件媽去年剛織完,說要給我今年冬天穿的厚毛衣,直接套在睡衣上,我就推門出去。
這一推門,迎面就是一陣寒風吹打在臉上。
外面早已經是換了一番新天地。
彷彿是農曆十月下旬的天氣,到處都一派初冬景象。
大霧瀰漫,柏樹和梧桐樹光禿禿地立在各處;深藏在林木間,稀稀疏疏的房舍幾乎全被霧氣籠罩着;可以朦朦朧朧地瞧見,晶瑩的霜花如一層薄薄玉屑鋪成的白絨毯子,落在房子的屋瓦之上。
重霜也塗白了路上的枯草和落葉。
呼吸間,一口一口的白煙升騰。
原來我直接睡進了鬼菩薩的回憶中。
舉目望去,忽然有一處極大的宅院映入眼帘。這是一所雕刻着古老花紋的房屋,大門前面有兩根大柱子,撐出一個雨檐來,雨檐上頭是尖尖的瓦屋頂,瓦屋頂上的兩頭又有象鳥嘴似的突出部分,這所宅子的屋頂統統都是這樣,看起來象一隻伏在山腳下,蜷曲着的大鳥。
大門緊閉,我卻一下子飄進這所宅院內,宅子內有個庭院,庭院裏一共有北房五間,南屋三間,另外又有一間單獨的屋子緊挨近大門。
在這間屋子外面還有一口水井,一籠青翠欲滴的竹子就長在水井的旁邊。
這間屋子有個黑洞洞的窗子。
裏面一絲光線也無,我忽然飄進屋子裏,四周都是一片漆黑,唯獨那扇從外面看時黑洞洞的窗子裏,射進一絲光明來,我的眼睛,透過那扇窗,直直的,就可以看到南面一間屋子,那間屋子也有一扇窗,窗上掛着已經褪了色的綠色窗帘。
綠色窗帘的窗台上,擺着盆菊花,是燦爛的金黃色。
“嘎吱!”一聲綿長而尖細的聲音刺進耳朵里。
旁邊的小木門開了一條縫,然後是半開,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從門裏探出頭來。
大約五六歲的樣子,齊齊的劉海,梳個雙丫頭,頭上扎着白毛毛的頭花,圓潤的小臉蛋,俏皮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眨,一張小嘴微微嘟着;長得精緻極了,眉眼間頗有幾分少女時期的陳慧心的模樣。
小女孩走出來,身上穿着繡花紅夾襖,領口和袖口都鑲着白色毛毛邊,肌膚晶瑩得和那霜花般白嫩剔透,一舉一動都如同年畫裏的報喜娃娃般喜氣乖巧。
見那金菊大朵大朵地簇擁在一起,開得燦爛極了,小女孩心痒痒地踮起腳尖,忍不住掐了一朵下來。
她捧着大金菊往大門這邊走來,蹦蹦跳跳的。
天空是灰白色的,很像畫畫用的素描紙,而小女孩和那朵大金菊,便像是紙上燦爛的一幅畫。讓人情不自禁地生出賞心悅目的感覺來。
這便是漂亮事物的力量,而且是一種撼人心魄的力量,一如眼前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的小女孩。
小女孩懵懵懂懂地走近水井,然後好似想起家裏人曾經有過告誡,然後又遠離水井,她靠近黑屋子來,輕輕推開了黑屋子的門。
外面的光線照進來,屋裏一片整潔,裏面的陳設簡單到冷清。
屋內只放着一張花梨大理石的大案,案上磊着各種大小的香爐,並數十大小不一的黃銅燭台,中間還有一渾沌圖樣的紫檀木刻底座,座上是一塊方形的漆黑石頭,足足一尺見方。
漆黑的石頭周邊,彷彿有一圈烏黑的霧氣,這霧氣中,好像有個什麼不知名的動物跑來跑去,仔細看,像是一頭凶獸,其形狀有八分相似老虎,老虎一般的足,老虎一樣的尾,就是尾巴好像太長了,無法看到頭。
這東西比我認知中的老虎要大得多,毛髮也極長,而且,它竟然長了一張人臉。
這是一張青年男人的臉,臉上濃眉高鼻,一雙眼眸深沉如海。
鬼君檮杌?
一種近乎朦朧的心緒從心底里升起,但這不是我的情緒,是檮杌的。
就在小女孩版的慧心小姑娘走進來后,黑石頭上的霧氣消散了,一個身材極高的黑袍人露出身形,可小女孩什麼也看不見。
“石頭菩薩啊,您看這朵花開得多好看,您天天關在這黑屋子裏多沒趣,就像媽媽要慧娘不出門一樣,您一點也難受極了,慧娘把花送給您,您不要告訴爹爹慧心跑進來的事哦。”
她伸出小小的,白白嫩嫩的手,踮起腳尖想將手裏的大金菊放到黑石頭上。
她一邊艱難地夠着那貢案,一邊還天真地說道:“娘親說了,您鬼菩薩,特別特別厲害,但是你不喜歡女孩子,所以不許我過來,不然您會生氣的,可是這樣我就更想看您了,今天他們都不在,我就悄悄來,一會我也悄悄走,您不要生氣哦。”
很怪,本應該懲戒眼前小女孩的闖入,但檮杌此時只覺得這小姑娘看起來珠圓玉潤的,又紅彤彤的一隻,真是喜氣極了。
誠然,檮杌的確是嫌棄女人的,他不喜歡女人的味道,族裏的祖先也曾經留下記憶,說女人身上的味道是有損修行的,所以,以往供奉鬼菩薩也是不允許女人在側的,平日裏,女子也不允許靠近供奉鬼菩薩的祠堂。
今天忽然闖進一個慧心小姑娘,讓檮杌第一次知道,原來女子也可以是這樣可愛生物。
他決定原諒她的誤闖。
但是,他的身體,還是不允許被一個女子碰到的,即使這還只是一個不及桌案高的小丫頭,他也是不肯。
於是略施小法,四股黑氣縈繞在桌角上。
小惠心覺得,這張大桌子一定是妖怪,不然她怎麼越墊腳這桌子就越高。
“慧娘?”一聲濃濃的鄉土口音的女聲從遠處飄蕩傳來。
“娘回來了。”那聲音進了大門,直往另一邊去。
“呀!”小惠心嚇得一倒,身子如個球般落在地上,她沒哭沒鬧,靈巧地爬起來還邊喃喃自語道:“完蛋啦,他們回來了,娘都說不許來這裏玩的,不可以被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