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一道街,它比整個世界還要大(4)

有這一道街,它比整個世界還要大(4)

看看穆勒的《論自由》和《論代議政治》,這是足足一百五十年前就有的書,今天我們對自由社會和民主政治的建構、挫折、一再摔落的陷阱以及自以為聰明的惡意操弄,不好端端都寫在書裏頭嗎?

看看李嘉圖的《政治經濟學原理》,這是兩百年前的書,書中再清晰不過所揭示的經濟學最基本道理和必要提醒,我們今天,尤其手握財經權力的決策者,不還在日日持續犯錯嗎?

或者看看本雅明的《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這又是超過半個世紀以前的書,而今天,我們的大台北市才剛剛換好新的人行步道、才剛剛開始學習在城市走路並試圖開始理解這個城市不是嗎?

還是我們要問憲法的問題(內閣制、總統制、雙首長制、還有神秘的塞內加爾制)?要問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的問題?問生態環保或僅僅只是整治一條基隆河的問題?問男女平權?問勞工和失業?問選舉制度和選區規劃?問媒體角色和自律他律?或更大哉問的問整體教育和社會價值暨道德危機等等問題?

是的,如海蓮·漢芙說的,書店還是在那兒。

全世界最便宜的東西

而查令十字街不僅比我們眼前的世界大,事實上,它做得更好——查令十字街不僅有着豐碩的時間層次,還呈現具體的空間分割;它是一道川流不息的時間之街,更是一個個書店、隔間、單一書籍所圍擁成的自在小世界,讓閑步其中的人柳暗花明。

我猜,這一部分原因有歷史的偶然滲入作用而成,比方說,老式的、動輒百年以上的老倫敦建築物,厚實堅強的石牆風雨不動的制限了商業流竄的、拆毀一切夷平一切的侵略性格,因此,小書店各自盛開如繁花,即便是大型的綜合性書店,內部格局也曲折迴旋,每一區塊往往是封閉的、隔絕的,自成洞天,毋寧更像書籍層層架起的讀書閱覽小房間而非賣場;而且,美國的霸權接收,讓英文不隨老帝國的墜落而衰敗,仍是今天的“准世界語”,仍是普世書籍出版活動的總源頭和薈萃之地,因此,你一旋身,才兩步路便由持續掙扎的東歐世界出來,卻馬上誤入古怪拼字,但極可能正是人類最遠古家鄉非洲黝暗世界,如同安博托·艾柯在《玫瑰之名》書中最**的驚心動魄一幕——第七天,威廉修士和見習僧艾森終於進入了大迷宮圖書館中一切秘密埋藏所在的非洲之末。

一個無垠無邊的智識世界,卻是由一個個小洞窟構成的。

我尤其喜歡查令十字街的一個個如此洞窟,一方面,這有可能正是人類亘古的記憶存留,是某種鄉愁,像每一代小孩都有尋找洞窟打造洞窟置身洞窟的衝動,有某種安適安全之感,而讀書,從閱讀、思索到着迷,最根柢處,本來就是宛如置身一己洞窟的孤獨活動;另一方面,我總時時想到列維—施特勞斯的話,這些自成天地般洞窟的存在,提供我們逃避的機會,逃避什麼樣的壓迫呢?逃避一種列維—施特勞斯指稱的大眾化現象,意即一種愈發一致的、無趣的、再沒性格可言的普世性可怖壓逼(正是社會永恆當下的呈現),而這些動人的洞窟,正像《愛麗絲漫遊仙境》的樹洞,你穿過它,便掉落到一個完全異質、完全始料未及的世界裏去。

於是,我遂也時時憂慮我們最終仍會失去屬於我們這一代的查令十字街,如同漢芙早已失去她的查令十字街一般,我們的杞憂,一方面是現實中斷續傳來的不利信息(如商業的腐蝕性只是被減緩,並沒真正被阻止),更是人面對足夠美好事物的很自然的神經質反應,你深知萬事萬物持續流變,珍愛的東西尤其不可能一直存留,如朝霞,如春花,如愛情。

但你可以買它——當然不是整條查令十字街,而是它真正賴以存在、賴以得着意義的書籍,市街從不是有效抵禦時間風蝕的形式,書籍才是,就像漢芙所說:“或許是吧,就算那兒沒有(意指英國和查令十字街),環顧我的四周(意指她從查令十字街買到的書)……我很篤定,它們已在此駐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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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書人的聖經:查令十字街84號(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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