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一道街,它比整個世界還要大(3)

有這一道街,它比整個世界還要大(3)

不太誇張地說,這於是成了最像時間大河的一條街,更像人類智識思維的完整化石層,你可以而且勢必得一家一家地進出,行為上像進陳列室而不是賣場。

相對來說,我們在台灣所謂的“逛書店”,便很難不是只讓自我感覺良好的溢美之辭。一方面,進單一一家書店比較接近純商業行為的“購買”,而不是帶着本雅明式遊手好閒意味的“逛”,一本書你在這家買不到,大概另一家也就休想;另一方面,“逛”,應該是不完全預設標的物的,你期待且預留着驚喜、發現、不期而遇的空間,但台灣既沒二手書店,一般書店的書籍進退作業又積極,兩三個月前出版的書,很可能和兩三千年前的出土文物一樣不好找。

連書店及其圖書景觀都是永恆當下的,在我們台灣。

永恆當下的災難

海蓮·漢芙在書中說到過她看書買書的守則之一,對我們毋寧是極陌生到足以嚇人一跳的,她正色告訴德爾,她絕不買一本沒讀過的書,那不是跟買衣服沒試穿過一樣冒失嗎?當然我們沒必要激烈如這位可敬的白羊座女士,但這其實是很有意思的話,說明舊書(廣義的,不單指的珍版珍藏之書)的購買、收存和再閱讀,不僅僅只是屯積居奇的討人厭行為或附庸風雅的噁心行為而已。這根源於書籍的不易理解,不易完整掌握的恆定本質,尤其是愈好、內容愈豐碩、創見之路走得愈遠的書,往往遠遠超過我們當下的知識準備、道德準備和情感準備,我們於是需要一段或長或短的回身空間與它相處。好書像真愛,可能一見鍾情,但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杳遠理解和同情卻總需要悠悠歲月。

因此,從閱讀的需求面來說,一本書的再閱讀不僅僅只是可能,而是必要,你不能希冀自己一眼就洞穿它,而是你十五歲看,二十歲看,四十歲五十歲看,它都會因着你不同的詢問、關注和困惑,開放給你不一樣的東西,說真的,我努力回想,還想不出哪本我真心喜歡的書沒有而且不需要再再重讀的(你甚至深深記得其中片段,意思是你在記憶中持續重讀);也因此,從書籍取得的供給面來看,我們就應該聰明點給書籍多一點時間、給我們自己多一點機會,歷史經驗一再告訴我們,極多開創力十足且意義重大的書,我們當下的社會並沒那個能力一眼就認得出來,不信的人可去翻閱大名鼎鼎的紐約時報歷來書評(坊間有其結集成書的譯本),百年來,日後證明的經典著作,他們漏失掉的比他們慧眼捕捉到的何止十倍百倍,而少數捕捉到的書中又有諸如塞林格的《麥田裏的守望者》或錢德勒的《大眠》被修理得一無是處(理由是髒話太多云云)。一個社會,若意圖在兩星期到一個月內就決定一本書的好壞去留,要求書籍打它不擅長的單敗淘汰賽,這個社會不僅自大愚蠢,而且可悲的一步步向著災難走去。

一種只剩永恆當下的可悲災難。

部分遠大於全體

便是這個永恆當下的災難啟示,讓我們得以在書籍暨閱讀的世界中,推翻一項亘古的數學原理——這是柏拉圖最愛引用的,全體永遠大於部分,但我們曉得事實並不盡然,短短的一道查令十字街,的確只是我們居住世界的一個小小部分,但很多時候,我們卻覺得查令十字街遠比我們一整個世界還大,大太多了。

最是在什麼時候,我們會生出如此詭異的感覺呢?特別當我們滿心迫切的困惑不能解之時。我們很容易在一本一本書中再再驚異到,原來我們所在的現實世界,相較於既有的書籍世界,懂得的事這麼少,瞻望的視野這麼窄,思維的續航能力這麼差,人心又是這麼封閉懶怠,諸多持續折磨我們的難題,包括公領域的和私領域的,不僅有人經歷過受苦過認真思索過,甚至還把經驗和睿智細膩的解答好好封存在書中。

從形態上來看,我們眼前的世界往往只有當下這薄薄的一層,而查令十字街通過書籍所揭示的世界圖像,卻是無盡的時間層次疊合而成的,包括我們因失憶而遺失乃至於根本不知有過的無盡過去,以及我們無力也無意瞻望的無盡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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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書人的聖經:查令十字街84號(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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