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二度落水 文婧失魂落魄
許桂英守着身燙如火、夢囈不斷的文婧,一夜沒有合眼,眼睜睜地盼望着東方吐白。
昨夜,她鄭重其事地從柜子裏取出一個用紅綢包裹的物件,然後小心翼翼地打開,彷彿打開一栓值得期待的門。原來,裏麵包的是一尊用黃楊木雕刻的觀音像。
只見那尊觀音面龐清秀典雅,眉目半開半合,神情高貴莊嚴,衣袍飄逸當風,手持青蓮一支,腳踏浪花朵朵……這尊觀音像還是許桂英的陪嫁之物,當年破四舊時她冒着被揭發被批鬥的風險,硬是頂着丈夫的壓力沒有主動交出去才得以保全至今。每當家運不順,許桂英都要在夜深人靜之時請出這尊觀音像並對之焚香膜拜,祈請觀音菩薩保佑她全家康寧、豐衣足食。而觀音菩薩總是會或多或少地滿足她這些並不過分的願望。這樣的經驗積累得多了,許桂英即使不相信自己,也不可能不相信觀音菩薩的法力。
此時,許桂英嘴裏念念有詞,表情異常虔誠哀苦。她向觀音菩薩懺悔自己平日裏因為沒有遵守五戒十善,才導致她的孩子們接二連三地受到傷害。她表示寧可自己減壽也不能讓外孫女文婧有半點兒差池,否則她將愧對大女兒大女婿的重託。她跟觀音菩薩交過心后,心中的憂慮便減去了一大半。
天一亮,許桂英就起床燒飯。打發一大家子吃過早飯後,她便和諸志慧一起送文婧去團部醫院。此時,諸志慧的腳踝已好得差不多,加上學校正值放暑假,他正好可以在家裏多待一陣子。
團部醫生說:當驚恐突然發生時,小兒尚未完善的中樞神經系統會發生暫時性功能失調,有可能使身體和精神出現一些異常癥狀,如萎靡不振、不思飲食或夜睡不安、夢話不停,甚至還可能出現幻視幻聽等現象。所以,大人對此不必驚慌,回家好生安撫孩子即可。
許桂英聽了醫生的一番話后,非常後悔自己昨天粗暴地打了文婧。小丫頭當時已經被嚇得失魂落魄,而做外婆的竟然還去打她,自己真當是個“狼外婆”啊!
醫生給文婧打了一支退燒針,又給她配了一些定心安神的藥丸后,關照許桂英回家觀察幾天再看看。
文婧被背回家后,燒很快退了,但仍處於半昏迷狀態,好像很久沒有睡過覺的樣子,無論誰喚她都沒有完全清醒過來。晚上下班時,諸興華帶來一條雲片糕想討外孫女的歡心,因為這是她喜歡吃的蘇南名點。但現在人都不清醒,東西怎麼吃?
一家人草草吃過晚飯,正圍在文婧的床前一籌莫展時,忽聽她大聲說了句:“大膽賤人,竟敢犯上!”這句話,在場所有人都聽得真真切切的,因為小丫頭的口齒向來清楚,沒有人會聽岔了耳朵。但大伙兒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不知此話是啥意思。諸玉善問諸志慧:“是你教她的?”諸志慧說:“怎麼可能?我教她說這個幹嘛?”
“紅顏禍水,禍國殃民!”文婧嘴裏又蹦出一句,大家再次驚得面面相覷。接着“爾等獸類,罪該萬死”“此患不除,後患無窮”等等莫名奇妙的四字句,一會兒一句一會兒一句地冒出來……大家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也在夢裏,因為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婧婧說的這些夢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啊?”諸志誠啞着嗓子問二哥。諸志慧撓撓頭說:“奇怪!我平時朗讀的古文裏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字句啊,她是從哪裏聽來的呢?”
“不好了!婧婧一定是被鬼附體了。我小時候在老家見過被鬼附體的人,那人說出來的話完全不是他本人的口氣,而是某個死人生前說話的口氣。”許桂英先是恍然大悟,繼而掩面哭泣。
諸興華說:“你哭什麼!就算被鬼附體了,請人把鬼趕走不就行了?”
許桂英說:“但凡被鬼附體上過身的人,那精氣神就被鬼吸走了;人即使恢復過來也是廢人一個,而且活不長的。”她說完這番話,便哀哀地哭開了。
諸興華不耐煩地敲着桌子罵道:“人還沒死呢你哭個球!趕緊想辦法救丫頭,或者趕緊拍電報叫她娘老子來!”
諸家兄弟姐妹見狀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他們一致認為:是母親神經過敏胡思亂想。這世上哪有什麼鬼神什麼仙佛?母親之所以相信封建迷信,是因為她出身貧苦,從小從沒讀過書,是個只認識自己名字的文盲。
諸志慧安慰母親道:“醫生不是說小孩受驚嚇后發燒、說夢話甚至產生幻覺都是正常的嗎?我們等婧婧好好休息一兩天後再看看嘛!”
許桂英聽了二兒子的話后止住了哭泣,但她認為文婧的狀況看起來不像醫生說得那麼簡單,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必是有來歷的。所以,她決定去洪二嬸家走一趟,因為洪二嬸認識九大隊的一個半仙。聽說許多家裏出了事的村民都偷偷去半仙家求卦,那半仙往往說得一字不差。
諸志貞見母親執意要去找洪二嬸,而天已黑黢黢的,只好找出手電筒陪母親去。許桂英母女在洪二嬸的陪同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很長一段村路,終於找到了半仙那黑咕隆咚的家。半仙姓耿,六十開外的樣子,大家都叫他“耿叔”。耿叔此時正在自家的院子裏納涼看天象,見許桂英一行說明來意后,心中便明白了六七分。
許桂英央求耿叔去她家一趟,但耿叔慢悠悠地說:“我這幾年被斗怕了,現在身子骨老了經不住鬥了,所以今後再也不會上門去給人家看什麼了,更不會再收什麼錢財。但人家若有事情來問我,我還是會實話實說並告訴破解的辦法。”接着,他從一個髒兮兮的布袋裏掏出一本沒有書名的破舊小黃冊子、三枚“乾隆通寶”銅錢和一隻油亮發黃的竹筒,就着昏暗的燈光開始卜卦。
此時,許桂英的心都到了嗓子眼兒,彷彿在等一個和她密切相關的生死判決。耿叔皺着眉頭又是搖錢倒錢,又是畫圈打叉,最後翻那本小冊子得到了占卜結果。他用篤定的語調告訴許桂英:“你的外孫女不是被鬼附體了,而是因為受了驚嚇靈魂跑到另一個時空裏去了,所以問題不大。”
“靈魂……跑到……另一個時空?什麼意思?耿叔您能說得明白點兒嗎?”許桂英們一臉的疑惑。
“這樣說吧,人的身體就像一座房子,靈魂好比是住在房子裏的人。平時人住在這座房子裏挺愜意挺安全的對吧,但某一天房子突然發生地震、倒塌、火災或水災什麼的,人是不是一下子就會嚇得跑出這座房子?道理就是這樣的,你家小把戲的魂被嚇跑了,跑到另一個地方去了,所以你們會聽到她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耿叔用一個通俗的比喻闡述了肉體與靈魂的關係,終於使許桂英們似懂非懂了。
“你家小把戲若是在功勞壩河邊丟的魂,你們就得到功勞壩河邊去把她的魂喊回家;然後用‘站水碗’的辦法測試一下魂有沒有回來。如果魂回來了,她睡一夜明天就會清醒過來。”接着耿叔把“喊魂”和“站水碗”的具體步驟一一跟許桂英作了交待,並叮囑她去中藥店買點兒硃砂掛在小把戲的胸口,說硃砂有安神定魂的奇效。
對於“喊魂”,許桂英倒是聽說過,但她從沒想到自己某一天也需要用這個在常人看來是神叨叨鬼兮兮的辦法來救自家的孩子。對於許桂英、洪二嬸這樣的文盲來說,靈魂出竅論是不難理解的,因為她們從小被灌輸的就是封建迷信那一套。但在諸玉貞看來,耿叔完全是在胡說八道,怪不得他被批鬥得都不敢出門了。這些宣揚封建迷信的牛鬼蛇神就應該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里永世不得翻身!
辭別耿叔走出他家前,許桂英故意走在最後,默默將一張五元鈔放在桌上;耿叔看了一眼,說了聲“走好”。
回來的路上,許桂英的心情顯然比去時輕鬆了許多,但她要洪二嬸幫着她再複習一遍“站水碗”的步驟,唯恐屆時因遺漏了某個細節而喊不回她寶貝外孫女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