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秸垛

豆秸垛

在2隊,我對那些堆放在房前屋后的豆秸垛,充滿着格外的感情。

現在的2隊,這樣的豆秸垛似乎少了許多,我看見的零星幾個,被扒拉得到處散花,像是披頭散髮的埋汰女人,少了些清爽的生氣。我們在的時候,每家的房前屋后最起碼都要堆上這樣一個豆秸垛的,我們知青的食堂前面,左右要對稱地堆上兩個豆秸垛,高高的,高過房子了,高得快趕上白楊樹了。圓圓的頂,結實的底座,像是金字塔,在陽光照射下,如一個高個子又挺拔的女人似的,豐乳肥臀,那麼給你提氣。用豆秸,其實也是有講究的,會用的和不會用的,差別大多了。會用的,一般都是用三股叉從豆秸垛底下扒,扒下一層,上面的豆秸會自動地落下來,填補到下面,絕對不會自己從上面塌下來,坍塌得一塌糊塗。就是一冬一春快燒完了,豆秸垛還會保持着原來那圓圓的頂子,就像冰雕融化的時候那樣,即使有些悲壯,也有些悲壯的樣子,一點一點地融化,最後將自己的形象濕潤而溫暖地融化在空氣中。因此,垛豆秸垛,在北大荒是一門本事,不亞於砌房子,一層一層的磚往上壘的勁頭和意思,和一層一層豆秸往上垛,是一個樣的,得要手藝。一般我們知青能夠跟着車到收割完的豆子地里去拉豆秸回來,但垛豆秸垛這活兒,都得等老農來干。在我看來,能夠會垛它的,會使用它的,都是富有藝術感的人。在質樸的藝術感方面,老農永遠是我們的老師。

我對北大荒的豆秸垛,始終充滿格外的感情。

那一年,就是工作組整我,說我是過年的豬早殺晚不殺的時候,一時,我成了不可救藥的壞蛋,2隊上幾乎所有的人都不敢再理我,躲我惟恐避之不及。

就在那一年開春時節的一天黃昏,我獨自一人拿着飯盒垂着頭往隊上的知青食堂走,忽然覺得四周有許多雙眼睛聚光燈似的都落在我的身上,那種感覺很奇怪,其實我並沒有抬頭看什麼,但那種感覺像是毛毛蟲似的,一下子爬滿我的全身。抬頭一看,一個嬌小玲瓏的姑娘站在我前面不遠的食堂的豆秸垛的圍欄旁等着我。是的,就在那個豆秸垛前等我。那個褐色有些像是經冬后發舊的鹿皮的豆秸垛前,被晚霞照得格外燦爛,晚霞無遮無攔地從西邊的天際揮灑在豆秸垛上,映照得像着了火一樣的紅。

食堂前是兩大排知青宿舍,那一刻,宿舍所有的窗戶里都探出了腦袋,露出了一雙雙驚愕的眼睛,望着我們,彷彿要演什麼精彩的大戲。我的心裏都有些發毛,覺得芒刺在身,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她就那樣向我走了過來,在眾目睽睽之下一直走到我的面前,向我笑了笑,我才注意到她的臉上綻開了一對漂亮的酒渦。

那時候,我知道,工作組找她談過話,讓她交代出我對她講過的有什麼問題的話。她沒有說什麼。工作組請來了場部保衛股的人,腰裏別著手槍,在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把她找到隊部的辦公室里,突然把手槍拍在桌子上,拍着桌子讓她交代問題,非要她說出我和她有什麼不正當的男女關係問題。她還是沒有說什麼。她覺得她沒有什麼問題,她也覺得我也沒有什麼問題,她不想平白無故地落井下石。他們拿她沒有辦法。我記住了這些人的卑鄙,也記住了她的勇敢和可愛。

那時候,她才僅僅17歲啊!

我記得很清楚,當時,她的手裏拿着一個鋁製的長方形的飯盒,但我記不得她都對我講了些什麼,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只是在想她的膽子也太大了,這種時候還和一頭早晚要殺的過年的豬那麼親熱地講話,就不怕沾包兒嗎?

什麼叫旁若無人?那一刻,我記住了這句成語,也記住了她和那個北大荒落日的黃昏,並且記住了那個在晚霞映照下像是着了火一樣的豆秸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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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土地上的如夢年華:黑白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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