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傷心地

永遠的傷心地

四周的麥子一片金黃,在8月的熱風中散發著成熟的麥香,一眼望不到邊,再遠處,該是撓力河了吧?那時候,他帶着隊上的人開荒,一直能夠走到那裏。眼前的家,已經變成了別人的家,熟悉中陌生的感覺,親切中刺痛的心情,彷彿在看着一個再嫁的舊日情人。老屋還在,地基下沉了許多;菜園子還在,種的是別的蔬菜了;灶台還在,已經貼上乾淨的瓷磚了;原來只是用拉禾辮蓋的圓形房頂,已經變成了尖頂,鐵皮搭下來,魚鱗瓦騎着房檐了……一切變化,哪怕是再小的細節,秋子都看得格外仔細。雖然,他和鳳琴在這裏只住了兩年。但有時候在人的生命中,時間流逝的長短和事情難忘的程度,是不成比例的。在我們的心裏,時間是抽象的,而事情是具像的,它們在我們心裏是以兩種形式排列的,時間代表着已經逝去的日子,而難忘的事情代表着我們活着的生命,當事情難忘得和時間融為一體,那段時間便一下子被拉長,沖淡甚至擠壓了別的時間段落。因此,在25隊的那兩年,無論甜蜜也好,痛苦也好,悔恨也罷,怨恨也罷,畢竟發生了他們一生那樣多的事情:結婚成家、生孩子養孩子、返城回家、兒子落下終身的殘疾……那兩年的時間無法不變得那樣的長,長得足夠讓他們用一生去品味也品不夠,再走一生的距離也走不完。是發生過那些難忘的事情,讓那兩年的時間變得有了沉甸甸的分量,有了苦辣酸甜的滋味,有了總也無法揮去的夢境。

面對眼前自己的“故居”,秋子一言難盡。他甚至有點不敢走進屋子,生怕驚動了許多傷心的往事,踩着尾巴頭就動,讓那兩年的日子,甚至拔出蘿蔔帶出泥來,讓那兩年之後的許多日子相跟着一起,一天天都奔突着涌到自己的面前。

我們都知道,秋子和鳳琴為了這個殘疾的孩子所付出的努力,在宋堅4歲到6歲那兩年的時間裏,他們倒班,輪流送孩子到一個中醫大夫家去扎針灸。兩年,天天如此,風雨無阻,整整700多次的針灸,一針一針扎在穴位上,也扎在他們的心裏。真應了心誠石頭也能開花的那句老話,在6歲多一點的一天,宋堅衝著秋子和鳳琴,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叫着:“爸爸!媽媽!”突然得讓他們都沒有一點思想準備,沒有回答孩子,愣愣地站在那裏。語言的暢通,像是疏通了許多淤塞的航道,讓船有了重新起航的希望,給了他們信心。孩子只是小腦受到了傷害,大腦並沒有問題。自從孩子生下來,6年了,還有比這更讓他們激動的事情嗎?

我們也知道,就在這時候,鳳琴懷孕了。秋子當然想要下這個孩子,親人、街坊、同事、朋友,包括我們在內,都希望鳳琴要了這個孩子,宋堅雖然有了希望,畢竟還是殘疾的孩子。但是鳳琴在猶豫,真的再生一個孩子,對哥哥肯定不能像父母對宋堅那樣好的,而父母也不會像是現在一心一意地只顧宋堅了。那不就太委屈宋堅了嗎?他本來可以是一個健康的孩子,可以和所有正常的孩子一樣享人間所有的歡樂,只是因為我們到了北大荒,有了那樣特殊的情況,才落下了殘疾的呀。我們已經夠對不起他的了,就不要再讓他受委屈了。考慮再三,鳳琴懷着4個月的胎兒,還是到醫院做了人工流產的手術。走出醫院,她想哭,又哭不出來。回到家,她緊緊地摟住宋堅,宋堅啊宋堅,媽媽只有你這麼一個孩子,無論受多大的累,吃多大的苦,媽媽一定好好地待你!

想起這一切,秋子真是說不出一句話來。現在,宋堅大了,已經26歲了,他已經知道26年前那個風雪之夜,那輛馱着他的父母還有母親肚子裏的他的老馬車。有時候,他心情會很鬱悶,會埋怨秋子,甚至和秋子吵幾句。秋子什麼話也不會說。他能說什麼呢?埋怨自己當時到北大荒的狂熱嗎?還是埋怨當時那個同樣狂熱的時代?歷史在審視過去的時候,巨手把一頁輕輕翻過,就是10年甚至百年,每一頁上那看似不起眼的不經意的一個小小的標點,很可能恰恰就是我們的生命流血之處啊!對於秋子和鳳琴而言,就是一輩子只有一個的殘疾的孩子啊!

我們這此的重返北大荒之行,是醞釀多年的,說心裏話,秋子和鳳琴都想回來看看,尤其是看看他們在25隊的“故居”。秋子讓鳳琴去,鳳琴卻放心不下宋堅,秋子說我能夠照顧宋堅,鳳琴還是不放心。秋子說不就是一天三頓飯嘛,我能做。鳳琴說:你說得那麼簡單?孩子現在大了,除了腿腳有毛病,心理生理上一點兒毛病沒有,都25歲了,正常男人的事情,什麼不想呀?他就願意跟我說說,跟你說行嗎?咬咬牙,鳳琴還是讓秋子來了。

鳳琴沒有別的要求,就是讓秋子把他們在25隊的那箇舊家多照幾張照片,給她帶回來。照那些照片,有什麼用呢?照片會是童話里的寶貝,能夠讓那些過去的日子重新再回來嗎?然後,他們再把宋堅脫胎換骨重新再生一次?她只是想讓宋堅看看,然後指着照片告訴他:無論怎麼樣,我們一家三口就是從這間屋子裏生活過的,又從這間屋子裏走出來的,多大困難也好,多少痛苦也好,我們一家三口走了過來。

秋子房前屋后拚命地照相,陽光很好,快到正午的陽光,正直直地照在頭頂,屋子、白楊樹和菜園子裏的菜,都沒有一點影子,被陽光沐浴得光明剔透,乾乾淨淨,像是都在做着一個個的白日夢,把各自最好的笑顏和姿態,交付給秋子,好讓他給鳳琴和孩子帶去。

因為我們都在等秋子,秋子沒有再多耽擱,匆匆從25隊趕回和我們會合。見到秋子,我們誰也沒有問他,有些往事,是需要獨自咀嚼的,就像是有一些幸福,不需要別人分享一樣,有一些痛苦,也不需要別人分擔。在幸福和痛苦的兩極,都像是高台上的跳板,往往站不了那麼多的人。需要其他人分享和分擔的時候,往往是我們從這樣的兩極走了下來,冷靜的風,能夠吹平許多心靈上的皺褶,看到燦爛的陽光下照不到的地方。

在大興島,我們來的這些人,都和秋子一樣,每人都有各自的傷心地,比如對於我就是豬號。青春年少的時候,那樣的傷心地,沒有來得及咀嚼出滋味來,就匆匆地在它的身邊走了過去。現在,回憶把它一個拋物線一般拋到眼前,讓我們驀然回首,和它不期而遇,逼迫得我們去仔細咀嚼。只是我們人類缺少牛一樣的反芻功能,咀嚼的能力顯得很弱。更何況我們誰也趕不上秋子和鳳琴經歷過那樣多的磨難,也趕不上他們兩口子面對磨難時的那種達觀和勇氣,以及對未來從未喪失的信心,我們的咀嚼能力便顯得更弱,甚至忽略了咀嚼而容易去囫圇吞棗。懸挂在我們青春記憶里,會有許多如秋子一樣的傷心地,那常常是我們人生的一個個醒目的標誌,讓我們觸景傷情而懷舊是綽綽有餘的了。但是,懷舊並不等於反思。回憶和懷舊是容易的,反思卻不那麼容易;或許,咀嚼也是容易的,但咀嚼出的滋味,卻很可能是大相逕庭,甚至南轅而北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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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土地上的如夢年華:黑白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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