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二更啦
?楊繾在給季景西煮茶。
京郊別院沉香閣里,身着杏色雲錦衣裙的少女正端正跪坐,手持鎏金銀則,已被碾好的茶經過焙制后,正被她行雲流水地添進沸騰的水中。
她動作極為熟練,一舉一動都彷彿有着特有的韻味,輕盈而靈動,又有着年歲沉澱的大氣從容。僅僅是一道茶,便能管中窺豹般覓到一絲良好教養的蛛絲馬跡。
日光傾照,打在少女白皙透明的臉上,像是為她掃了一抹嫣紅餘韻。眼下是被纖長羽睫映出的淡淡陰影,挺而小巧的鼻子將她精緻的面龐一分為二,側臉線條流暢而雅緻,細小的絨毛近看似是被鍍了一層金,整個人美得像從畫中走出來。
季景西憑欄而坐,目光專註地望着她,難得沒有出聲打擾。也不知是不是這個場景太過安靜而美好,他收起了平日的戲謔散漫,連胸腔里那顆跳動的心都跟着慢下來,一下,一下,用力述說著他對眼前這個人的欣賞愛慕。
若是一輩子都能這般安靜看她為自己煮水烹茶就好了。
“嘗嘗?”楊繾不知何時將茶盞推至他面前。
季景西恍然回過神,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入口微苦,后味卻甘甜,沒放那些亂七八糟的鹽糖薑桂,爽利得令人忍不住眼前一亮。
“有點甜。”他開口,“好喝。”
……當然也沒指望你能說出個一二三來。
楊繾頗為無奈地看他,“這種福建來的白茶的確比龍井要甜一些,水也很重要,香茗山的清泉水當然甜。”
“不對。”季景西搖頭。因為是你煮的茶,所以甜。
“嗯?”楊繾歪頭。
“沒。”他笑了笑,“誇你茶藝學的好。”說著便將琉璃盞中的茶湯一飲而盡,“再來點。”
看着他仿若牛嚼牡丹般的喝法,楊繾抿了抿唇沒說話,只徑直給他添滿,“只能飲三盞,不然晚上睡不好,小王爺要多保重身子才是。”
“太少了吧。”季景西頓時放慢了速度,“不是還有你的助眠香嗎?我覺得我今兒定能睡個好覺。你親制的香,比我用的也差不了多少啊。”
“助眠香又不是藥物。”楊繾不得不糾正他,“小王爺也不能太依賴這些呀,我可是聽小孟說了,你去找孟國手請平安脈時,孟國手停了你的安神湯,連你平日用的助眠香也不準燃了……你是不是迷迭香用過量了?”
季景西動作一頓,接着嘖了一聲,“小孟怎麼什麼都說……我睡不好怪誰?”
“怪北戎人。”楊四小姐答得斬釘截鐵。
對面人噗嗤一笑,饒有興緻地抬頭,“說的跟你隨時要上戰場一般,這麼嫉惡如仇啊?”
“我又上不了戰場,別打趣我呀。”楊繾嘟了嘟唇,忍不住想到漠北戰事,繼而聯想到還在公主府里躺着的好友,“也是該去瞧瞧靖陽姐姐了。賜婚的事已過,總不會再出風波了吧……”
“此事說不準,不過至少皇姐傷愈之前應當沒事,傷愈后不敢說。”季景西擺擺手示意她坐過來,“爐邊熱,別熏着你。”
楊繾從善如流地坐回他對面,端起茶盞嘗了嘗自己的成果,“這茶真好。”
“走時給你帶上些。”季景西好笑地看她,“你贈我以香,我送你以茶,你致歉賠禮,我差你煮茶以代,扯平了。這樣心中好受些了吧?”
楊繾搖搖頭,“明敏是小王爺你更大度。”
“知道就好。”季景西散漫地笑了笑,“你今日來的巧,一個時辰后給你看場好戲如何?正巧也讓你知曉,爺到底有沒有本事拿到墨血玉章。”
“我本就信你。”楊繾悶悶答道,“什麼好戲?”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他又抿了一口茶,“作為請你看好戲的價碼,你是不是得對我說點實話?說說吧,你那日到底是怎麼了,半分都不像你。”
楊繾搖搖頭,“說不清楚,心裏不好受,近日又浮躁,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差勁呢,總覺得對不住你,很愧疚。”
“哪就差勁了,好歹那副樣子不常見,比起從前來至少多了幾分人氣兒。”季景西哭笑不得。
這算什麼安慰?楊繾也忍不住想笑,頓了頓才道,“大約是因為卓哥哥吧,實在沒想到會在那種情形下見到他,我之前以為他已經……”
已經什麼,兩人心知肚明,季景西沉默片刻,習慣性地拿指節點着桌面,“換個稱呼吧,你這樣稱呼謝卓太親密了些,不好。”
楊繾疑惑地抬頭。
“他已經不是當初謝氏門閥的謝卓了。”紅衣少年平靜地望她,“不管謝卓回京要做什麼,平平常常尋一門生存之道也好,光復謝氏門楣也罷,他一日沒有上表皇伯父繼承安國公爵位,一日就是只是平民百姓。你這般稱呼他,被人知道了,反而對他不好。”
“這樣嗎?”少女被他一本正經的語氣蠱惑,順着思路往下想,“你的意思是說,卓,嗯,謝師兄,他現在要低調行事?”
季景西頷首,“王謝二家翻案不過是前幾年的事,儘管風聲已過,他的身份依舊敏感,不論他要做什麼,怕是都想低調些。你仔細想,當日在玲瓏八寶閣,他可曾親口承認過那個墨血玉章是謝家的玉紋章?”
少女思忖片刻,搖頭。
當日玲瓏八寶閣之事,之後她也曾細緻地對大哥楊緒塵說過。她心中有結,郁化不開,大哥藉著孟斐然前來為她換藥之際將她從錦墨閣拖出來,只為開導她一二。
那時大哥便說,她之所以難過,季景西是原因之一,但更大的衝擊來自謝卓,這個本該與她地位不相上下的世家子。
如果不是謝家遭逢大難,謝卓作為百年世族這一輩里的第一人,本該被人尊稱一聲卓公子,甚至是卓世子。他與楊繾自小青梅竹馬,當年為了學琴,楊繾曾在陳留郡謝家祖宅里住過半載,兩人師兄妹相稱,日日相對,外祖父那時甚至動過念頭要與謝家三爺結娃娃親,可惜信國公沒能同意罷了。
這樣一個人,一朝落難,十年後重逢,卻潦倒落魄。在他還為了百兩銀錢掙扎、只為贖回自家的玉紋章時,信國公府的嫡小姐卻在為一個與她無甚關係的玉章子,同紈絝子弟眼都不眨地較勁,簡直是天上地下的落差。
楊繾根本接受不了謝卓會落魄至此,更無法接受自己竟要眼看着謝家的玉紋章落入他人之手,哪怕那個人根本捂不熱東西。她甚至害怕自己拿到玉紋章。
季景西是能幫她,馮林最終也可能竹籃打水一場空,可之後呢?她如願以償得到墨血玉之後怎麼辦?自己留下?那會對不起謝卓;送還給謝卓?會不會又傷了他的尊嚴?
最好的法子是不插手,次一些,當場將墨血玉章競拍到,再次之,是不見謝卓。
然世事難測,她一件都沒能做到。
“我很為難……”楊繾摩挲着眼前的琉璃盞,接着季景西的話道,“謝師兄落難,我作為師妹本該幫他,可他自小心高氣傲,哪怕十年流離大不如前,當日見到三哥與我,也未曾開口求人。我當然信你能拿到墨血玉章,但我卻不知,到手之後該如何處置它。”
季景西聞言,輕笑出聲,“有何難?放在他面前便是了。”
“他會接受嗎?會不會覺得我們是在施捨與他?”楊繾抬頭。
“會又如何,不會又如何?那不是他們謝家之物嗎?十年時間,還不夠他看透人情冷暖?”紅衣少年涼涼笑着,空了的琉璃盞在他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支棱旋轉,“尊嚴重要還是家族之物重要?若他連這等最簡單的算術都不會做,你幫他又有何用?乾脆我幫你融了那墨血玉章,給你打個簪子算了。”
“……”楊繾目瞪口呆看他半晌,險些笑出來,“促狹。”
吧嗒一聲停下指尖動作,季景西笑着靠上身後軟枕,支着小臂,慢條斯理地繼續,“你打小錦衣玉食,乍然見舊時夥伴落難市井,心裏難過自是正常。但是楊繾,人的際遇便是如此。想想謝家死去的其他人,想想你外祖家流放漠北的嫡系,再想想你我三年前若非命大,怕是屍骨都要在鳳凰台上發了臭,你就該明白,你心中的難過,在謝卓看來興許並不需要。”
楊繾嘆了一聲,“我懂。可是景西,我真的想幫他。他是我師兄,他父親曾親自教導過我,我受過他們謝氏的恩,尊師重道,孝敬師長,是我必須要做的啊。往日我不曾知曉謝氏還有人在,如今我遇見了他,不做點什麼,無法心安。”
“那你能幫他什麼?”小王爺平靜地看着她,“你能幫他官運亨通、建功立業,還是幫他振興門楣、光復謝氏?阿離,你目前能做的,只有將墨血玉章還給他這一件事罷了。唯有這一件事,是你不需知曉他心中所想就能做、且一定正確之事。”
楊繾忍不住抬起頭。
“而且我建議你不要出面。”他慵懶地把玩着腰間的繩紋佩,並未去看楊繾的神色,“讓你父親、也就是信國公將墨血玉章交還給他,不管他接不接受,所承的人情面上看都是楊相的。你既以他師妹自居,不想他折尊,就從這件事裏撤出來,像他說的那樣,不至淪落到師妹出面維護他。不過你放心,他會記得你的恩。”
“我也不用他記得,不過你說的對。”楊繾不得不承認季景西說的有理,甚至在她看來,這似乎是最好的法子。
“……有一疑問,小王爺可願為我解惑?”她抿着唇,略有些緊張地看向對面人。
“好啊。”季景西好笑,“說來聽聽。”
楊繾輕輕呼了口氣,“雖不知小王爺少時有未聽過謝師兄之名……他曾受謝氏族中大儒親教,自身能力非凡,如今謝氏翻案,他已能入朝為官,既如此,小王爺完全可以以墨血玉章為名,讓他承你人情啊,為何要把好處推給我?或者說,推給我信國公府?”
季景西挑起了眉。
兩人對視片刻,他忽然笑了一聲,“你猜?”
楊繾:“……”
不敢猜。
見她不語,季景西也不想戲弄她,徑直道,“且不說我季景西看不看得上這個人情,事實上我也動過念頭。謝卓之才,無人會懷疑,我大可將墨血玉從馮林那處拿過來後轉贈與他,不論他是記下恩情,還是白紙黑字與我劃定借據,日後都能算做是我對他的資助。但是,我要他恩情何用?”
“小王爺總是要為自己前程打算的。”楊繾道,“朝中有人,或作臂膀,或作扶持,或作黨羽,小王爺都能從中有所得不是嗎?你馬上要入朝了吧。”
“是啊。”季景西隨口答着,忽然抬手彈了一下她的腦門,“但你是不是忘了太子殿下和謝皇后了?還記得是誰主張給謝家翻案的嗎?是太子堂哥呀我的姑娘!我要一個註定會站在太子堂哥身後的人做什麼?跟太子堂哥搶人?還是給自己的忠君之心錦上添花?”
楊繾揉上額頭。
是了,皇後娘娘出身謝氏,當年謝氏出事,太子殿下一朝失去外戚支持,前有狼後有虎,為了徹底扳倒厲王與衛王,是太子殿下一力主張重查王謝大案的。
這麼說來,太子殿下對謝卓,有大恩。
“我本不想與你說這些。”季景西坐直了身子,“阿離,你能想到這一點,能為我前途考慮,我已是知足了。可官場複雜,牽一髮動全身,我不知謝卓會不會入朝,也不知他日後會如何,我只知道,如果墨血玉章是謝家的宗印,那他想要承爵,就必須要得到此物。這個人情送與你,只望他能記得你們信國公府之恩,日後他若發達,自會反哺於你。雪中送炭,比錦上添花更好,對不對?”
“……”
一番話,如白日驚雷,入耳隆隆之聲,令楊繾險些出神。她怔怔地望着他,平靜的眼眸下是她自己也沒察覺的暗潮洶湧,“這是在為他人做嫁衣,季景西,你……”
“我哪有那麼好心?就算是做嫁衣,也得看是為誰。”季景西一動不動地回看她,那張美得攝人心魄的臉上,是她從未見過的認真,“若是為你,我自當甘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