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秋日風起
?【若是為你,我自當甘願。】
直到離開京郊別院,離開季景西的視線之內,面對楊緒塵明顯的擔憂,楊繾都茫然地沉默着,腦子裏不斷回蕩着這句話,一字一字地重複響起千百遍,看它們從季景西口中鄭重地說出,聽它們傳進耳里,如洪鐘大呂,振聾發聵。
季景西說請她看戲,可她卻看得渾渾噩噩。
她聽無霜說有人求見,於是乖乖地躲在屏風后,看宣平侯馮琛帶着他的不肖兒子馮林拜訪季景西,聽馮侯爺說,不知是小王爺想要那玉紋章,他願意雙手奉上,只是六十萬兩着實是兒子不懂事胡亂喊出的,不知能否通融一二。
季景西倒是難得耐着性子與馮家父子周旋,明踩暗抬地戲稱宣平侯府財大氣粗,區區六十萬兩應當不成問題,唬得馮侯爺滿臉苦笑,說小王爺何必為難,別說侯府,便是王府,一次拿出六十萬兩買個巴掌大的玉章子,也有些誇大了啊。
季景西當即便笑了,說馮二那勢在必得的架勢,說買就買,說不要就不要,如今還要推給本小王當冤大頭?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更何況,別說侯爺認不得那玉章,墨血玉誰不想要?
話說的極是誅心,楊繾躲在屏后,看馮侯爺都快哭了,說小王爺可折煞我了,墨血玉侯府用不用得您還不知么,那是有規制的啊,非國公以上、非百年世族以上用不得,這放眼滿朝,可不就只有楊家和越家了嗎?那兩家又哪會再買這個印了謝家紋章的玩意啊。
季景西不語。
馮侯爺只能繼續賠笑。侯府的財力多少,他心中明了,若非着實緊張,也不會撕了老臉來求人不是?更何況,墨血玉雖珍稀,換個方式他即便肉疼也啃下了,可馮林這般大張旗鼓一競價,反而燙手。
楊繾心中不明,不知為何馮侯爺吃准了此事尋季景西才有用,一旁的無雪悄悄說,縣君有所不知,玲瓏八寶閣身後是姑蘇越家,三年前,這個百年老字號被越太後送給小王爺了,但侯爺不知,侯爺還當八寶閣是太後娘娘的。
楊繾頓時恍然大悟。
馮侯爺膽子再大也不敢欠太後娘娘,可太后不喜馮家,退一步他們只能來尋季景西,一來太后疼他,二來馮府畢竟是馮側妃娘家,既不想撕破臉,面子總是要給的。
兩人你來我往,最終確定侯府分兩年給季景西三十萬兩,同時棄了玉章的歸屬,而季景西則攬下了馮林對八寶閣的債,算是平息此事。
實則雙方都知道,八寶閣怎麼可能會要季景西的銀子?說白了,是馮侯爺用三十萬兩買下了當日馮林簽給多寶閣的字據罷了。
送走了馮家二人,楊繾從屏后而出,季景西迎上她的視線,笑着說,墨血玉章我可不是白給你的,拿銀子來買吧。
楊繾張了張嘴,還沒開口,一張寫好的字據便遞到了她面前。上書數目:八千兩。
正是當日暗九第一次喊出的價。
楊繾很難說自己當時是何種心情。
他們至少相識有十年之久。
第一次見到季景西時,他孤零零地站着,離所有人都遠遠的。楊繾以為那是個同自己一樣的小姑娘,因為太好看了,好看得比她見過的任何人都精緻。她聽母親說,那是親王府的景小王爺,他母妃出了遠門,丟下他一個人了,他很難過,阿離要乖一點,不要惹他哭。
她應下了,途中小心翼翼地將自己藏了好一會的銀絲絨點心遞給那位據說特喜歡哭的小王爺,本以為能安慰他,結果對方卻冷漠地推拒不說,還滿是懷疑地瞪着自己,惡狠狠地吼她離遠點。
楊繾當場就哭了,楊緒塵小大人一般跑來護在她面前,兇巴巴說季景西你想幹什麼,你欺負我妹妹,還是不是男子漢了?有本事我們打一架!
然後他們就打了一架,一直打到楊緒塵病發,咳得險些救不過來。而楊繾在旁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孟國手前來救治時,看着自家大哥身上戳滿了細細的金針,她氣得狠狠踹了季景西一腳。
自那以後,季景西再不敢動楊緒塵一根手指頭,可同楊繾的怨卻莫名其妙地結了下來。
後來年紀漸長,他們一起考進了國子監南苑,朝夕相處做了快三年同窗。那三年裏,季景西同楊繾吵過的架數不勝數,誰勸都沒用,簡直像是世仇。
兩人越吵越熟絡,到後來,臉紅脖子粗的方式被漸漸取代,季景西說話開始冷嘲熱諷,楊繾開始懶得搭理他,明明見了面依舊互相看不慣,私下卻也逐漸學會了認可。
一個紈絝吊車尾,一個夫子掌中寶,終是找到了和平相處的法子。
再後來,他們一起遇難。
少時的印象極難更改,楊繾依然覺得季景西是個愛哭鬼,季景西則認為她稍稍一逗就會掉金豆子,兩人誰也不敢說喪氣話,也不敢互相招惹,摒棄前嫌精誠合作,居然也能硬挺過來。
可惜回京后,他們就又疏遠了。
一遠三年,直到今日,楊繾知曉了他的心意。
不可思議至極。
楊繾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本能驅使着她迴避,好似只要不提,季景西就沒說過那句話,就沒有用那種彷彿萬千星辰里只能盛下一人的眼神看她。總覺得,她應是想多了,自作多情,興許季景西壓根沒那種意思。
她回府便重新忙碌了起來,為南苑三年一次的開山考做準備,用身體不適推卻了平陽長公主的賞菊宴,鎮日裏做完了功課就跑去驚鴻院跟着楊緒塵學府中事務。
待人接事,安排中饋,她一下子投入其中,墨血玉章也丟下不管,全權交給了父親處置。
沒出息的很。
……
“我大約是太過大驚小怪了罷。”
坐在公主府的茶廳里,得了閑的楊繾一邊幫靖陽公主打着綹子,一邊將近來所發生的事一一對摯友道來。
中秋已過,公主府里的桂花滿園飄香,靖陽公主穿着寬鬆常服窩在軟塌里,聽到她這話,笑得一個勁抖,一邊咳嗽一邊還止不住捧腹,另一手還使勁地拍着軟塌側邊的扶手。
“我不行了,阿離你定是故意的!”靖陽巴巴地擦着淚珠子,“你是不是想笑死我好讓我不能回漠北?”
“有什麼可笑的。”楊繾一臉鬱悶。
“天啊,這還不夠我笑的嗎?景西居然心悅你……”靖陽笑得一抽一抽,“這事我能笑他一整年你信不信?”
“為什麼不能心悅我?我很差?”楊繾皺眉,頓了頓,又一愣,“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嗨呀都被你帶偏了!”
“哈哈哈哈哈……”
“別笑了!”
少女羞惱得紅了臉頰,凶得靖陽只能努力憋笑,“別,你說,你繼續說。”
“說完了!”
“噗——”面前人還是沒忍住噴了一口茶湯。
楊繾:“……”
“好了好了不笑了。”靖陽費勁地喘着氣,“說正經的,我原以為這世上沒人能收了那妖孽,沒想到到頭來栽你身上了……寶貝兒你真給我長臉,真的,我現在恨不得站他面前好好嘲笑他一番。過去口口聲聲看不得你,如今這話都要他自己吃回去。”
“……”
“不過我說,離啊,你先前真沒一丁點察覺嗎?”靖陽好笑道。
“沒有。”那人的性子,真很難讓人覺得他在認真。“我覺得是誤會。”
“誤會個蛋啊!”靖陽一不留神將兵營里的渾話帶了出來,“你能想像景西對其他人說那種話嗎?我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楊繾跟着想了想,得,她雞皮疙瘩也起了。
“不過今兒若不是聽你一番話,先前有些事我還想不通,這下一語點醒夢中人,原來之前還真有蛛絲馬跡呢。”靖陽道。
她想到了那日壽寧節宮宴,他們四人躲在小偏殿裏,那時景西對裴青的態度,還有後來裴青的反應,最後季景西的表現……天啊,這活脫脫一個被戳穿心思的現場啊!她當時定是腦子進了水才沒看出來!
真要被自己蠢哭了。
不過她才不出手幫忙呢,這事不好說,別忘了她先前還試着撮合過老七與阿離,被景西知道了還不知要鬧成什麼樣。
“我沒看出什麼……”楊繾乾巴巴道。
誰看得出啊!靖陽翻了個白眼,“不說這個,我只問你,倘若景西真心悅於你,你待如何?”
“不知。”楊繾實話實說。
“那你可有喜歡他?”靖陽挑眉。
“……也不知。”少女紅着耳根別過臉。
“嘖。”公主大人苦惱地撓了撓臉,終究還是不捨得為難她,“行吧,那就得過且過唄,誰還沒點想不明白的心事不成?不急,慢慢想。”
楊繾點點頭,“就是覺得彆扭,不知如何面對他。”
“這我幫不了你。”靖陽攤手,“你想啊,要是有一日你哥忽然得知我心悅他,我試着想了想那個場面……噫,我怕是要嚇得屁滾尿流直接滾回漠北。”
被她的形容逗得噗嗤笑出來,楊繾連連擺手,“姐姐當我大哥是什麼毒蟲猛獸嗎?不會啦。”
“會的。”靖陽公主搓了搓手臂,“這就是準備好與沒準備好的區別。正如你,不就是毫無準備下被景西的心意糊了一臉么?不然你近來幹嘛躲他。”
……你說的好對哦。
“不過也躲不長久,只要你還在這京里,遲早都是要遇上。”靖陽湊到她面前,“要不要姐姐幫你呀?”
楊繾本能地往後仰了仰,“不了吧,我是個深閨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待在錦墨閣就行了。小王爺先前跟我保證過不會擅闖錦墨閣來着。”
“哦豁!”靖陽誇張地掩唇,“我們南苑出來的人,居然還有深閨女子呢?你說這話,蘇襄陸卿羽第一個不同意。”
“……”
兩人說笑打鬧好一會,靖陽公主才又斂了神色,“不過阿離,我真有事要與你商議,這也是我今日請你過府的目的。”
楊繾怔了怔,放下手中的活計,聽她道,“你知我此次受傷是緣何,可傷總有好的時候,到時即便我回了漠北,父皇賜婚命令該下還是能下。我曾為此求助過你兄長,緒塵說來不及。”
“此事如同頭頂懸刀,一日不解決,一日令我寢食難安。”她幽幽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唇角隱隱掛着苦笑,“好在我過了壽寧節那一關,為緒塵的佈置贏了些時日。如今他準備的差不多了,接下來得看我自己。我要出趟遠門,去嶺南拜訪一個人,路途遙遠,你可願與我同去?”
“……嶺南?”楊繾完全沒想到竟是這麼個請求,“姐姐一人?”
“嗯。”靖陽淡淡笑着,“我傷勢未愈,此去若是順利,滿打滿算年節前才能歸來。若是中途耽擱,怕是年節也要在外頭過了。阿離,你想出京看看嗎?”
楊繾頓時怔愣。
出京……嗎?
她張口,“我……”
——“不準去。”
熟悉的聲音裹挾着悠長的語調,突然就截斷了她的話,傳進耳里,是那人一如既往的惺忪語氣,如此自然,彷彿只是稀鬆平常的一聲宣告。
楊繾身子一僵,驀地回頭,紅衣張揚的俊美男子正不知何時站在樹下,抱着手臂閑散地望着她們。
確切的說,是望着她。
靖陽跟着看過去,“……景西?何時來的?”
季景西並未答話,徑直邁步而來,毫無預兆地伸手按住楊繾的肩,卻是望着靖陽,“皇姐,我不同意她離京。”
“為何?”靖陽抬頭。
“因為她會怕啊。”季景西說的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