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別院賠禮
?京郊一處溫泉莊子前,一位頭戴輕紗帷帽的女子靈巧地從馬車上下來,車夫改道而去側門,女子則在兩位侍女的陪伴下來到正門前。
彼時那裏已經等着一位管家並侍衛,見到來人,兩人恭敬地行禮,“縣君。”
“請起。”輕紗后,女子聲音輕靈爽利,正是楊繾。
在她身後,玲瓏將拜帖並禮單奉上,女侍衛無雪則笑嘻嘻地迎上來,“縣君,主子在沉香閣恭候多時啦,請隨我來。”
楊繾點點頭,在無雪的攙扶下踏上軟轎,“你們主子身子可還好?”
“不太好呢,今兒又是不到三更就醒了……不過知道縣君您要來,方才已是淺淺補了眠,瞧着精神頭尚可。”無雪小臉上的憂慮轉眼即逝,望向楊繾的眸子裏星光點點,“縣君有所不知,主子可高興了,早膳都多用了一碗銀耳粥呢。”
楊繾:“……這麼期待我來給他賠禮么?”
“哪能啊!”無雪立刻意識到眼前人是誤會了,趕忙解釋,“縣君千萬別多想,我家主子就是沒想到您會來罷了,昨日接到拜帖后,直接就令我們忙前忙后將整個別院都收拾了一番,就怕失禮於縣君呢。”
“……”可為何我聽着還是像他在等我道歉?
楊繾乾巴巴地笑了笑,悄悄深吸了口氣,輕紗后的小臉一片肅然。
……
距離上次玲瓏八寶閣不歡而散已過了三日,頭兩日裏,楊家四小姐一步都未曾踏出過錦墨閣,說是靜心養性,實則是在反省。
那日打道回府前,無風特意單獨尋她說了兩句,只為解釋自家主子為何突然離去。他說季景西前陣子受了傷,加上失眠之症多年不見好轉,精神遠就比不得平日,出來這麼久,已是感到疲憊。
然而雖沒明說,但楊繾依然覺察到了無風話里話外的責怪之意,再一稍加琢磨,才意識到自己先前除了在謝卓面前失態以外,那番舉動,其實也是間接表明了對季景西的不信任。
想買下墨血玉章的是她,原本暗九出面,只是他們瞧不得馮林的囂張模樣,順手路見不平而已,真正動了心思則是在驗過貨以後。
墨血玉章天下難見,無論是不是謝家的宗印,它的確出自謝家,單憑此就已是千金難買。楊繾與楊緒冉早就做好了準備大出血,不管是五十萬兩還是六十萬兩、甚至百萬兩,他們都可以承受,是季景西不想他們因着馮林的緣故白白花費,說動了他們兄妹放棄競價,說他有法子得到墨血玉,還能令馮林吃掛落。
楊繾與楊緒冉自是信他的,所以當馮林喊出六十萬時,暗九棄了。可謝卓的出現,卻令她方寸大失……她拉着師兄去尋馮林算賬,不就是側面說明她還是對季景西沒信心,生怕那墨血玉章真的落入馮林之手么?
那時在八寶閣,季景西望過來的那平靜至極的一眼,如今想來,竟令楊繾坐立不安,愧疚得幾乎無地自容。
比起京里大多權貴人家的子女,她很幸運,卻也有着少年不知愁滋味的不幸。
后宅陰私,楊家沒有,官場浮沉,她也不曾經歷,最該學習處事交際的三年,她遭逢大難,輕易不得出門。原本還有南苑的同窗,可也在三年前各奔東西。
父兄將她看顧得太好了,過去年紀小,不讓她接觸太多還能說是為了她好,可三年前刺殺事件后,全家草木皆兵,對她的保護近乎到了杯弓蛇影之地步,一切的一切到了她面前,竟全都是已經粉飾好的太平,就連嫁人說親,選的也是無需她操心太多的人家,只要嫁過去,憑着信國公府之勢,就能一輩子安安穩穩無人敢欺。
而她真正開始頻繁地走出家門交際,算起來,竟是陳朗受傷之後的事了。
讀了太多書,卻不會做人。
而今乍然意識到,有時,並不是刻板地遵規守禮就能走天下的。
那日玲瓏八寶閣之事直到現在都橫亘在她心裏,謝卓的話語,季景西離去的背影,一遍又一遍浮現在楊繾眼前。那是她頭一次在挫敗感面前提不起一絲幹勁。不過一件說起來不甚重要之事,卻偏偏戳中了她最薄弱的穴。
但楊繾也知道,她仍是幸運的。
幸的是,她明白的還不算晚。
於是楊繾去尋了自家大哥,一番懇談,終還是覺得做錯了事就要矯正,這才有了今日京郊別莊一行。
原本楊緒塵是打算陪她一起的,可惜楊繾執拗,無論如何都要堅持自己去,不然總覺得是在仗着兄長之勢。沒辦法,楊緒塵只得退而求其次,表示自己可以不同去,但要親自接她回府。
如今,塵世子想必正在驚鴻院裏等着自家妹妹的傳信吧。
沉香閣是這個別莊裏最大的樓閣,三面環水,大氣從容,平日專門用來待客,其餘時候倒是鮮少有人會來。楊繾下了軟轎,一路沿着蜿蜒的石橋小路往前走,沒多久便一眼瞧見了二樓某個憑欄而望的紅衣身影。
兩人遠遠打了個照面,還未等楊繾多看兩眼,那一抹紅便倏地矮了下去,接着,就見方才還扒着欄杆眺望的人已然正襟危坐,一本正經地端起了茶盞。
楊繾:“……”
無雪:……怎麼辦突然覺得有點丟臉。
一路順着木階上了二樓,楊繾原本還頗為坦然,如今卻有點想掉頭走。雖說親自上門賠禮是她決定的,但當她真來到季景西面前,見那人一臉的故作擺架,不知為何就特別想把那人面前的茶盞蓋在他頭上……
“小王爺日安。”楊四小姐低眉斂目地先行了個禮。
“來了啊?,坐。”季景西懶洋洋地倚靠着席后的軟枕,那副模樣,簡直恨不得在身前掛個牌子,上書:[老子一點都不關心你為何要來]。
楊繾抿了抿唇,在他對面坐下,“來給小王爺賠罪。”
“哦,你做錯什麼了?”季景西挑眉望過去。
“……”還是掉頭走吧。
目不斜視地盯着自己面前清亮的茶湯,楊繾微微調整了呼吸,斟酌着字句道,“聽聞小王爺夜難安寢,楊四此次前來帶了些安眠香給小王爺。前日玲瓏八寶閣,是我不懂事,枉顧小王爺一番好意,還望小王爺莫怪。”
她說的平靜而自然,話音剛落,便抬起了那雙澄澈的黑瞳,季景西托着腮饒有興緻地迎上她,唇角笑意不散,直看得對面人渾身不自在,“原是為了這個啊。”
楊繾點點頭,“事後楊繾反思過了,那日是我太過衝動,還望小王爺見諒。”
“說白了你就是不信爺能拿到墨血玉唄?”季景西拖着長音。
“……也不是。”楊繾略有些為難地咬着下唇,“說不清楚,總之我是信小王爺的。”
說不清楚?
季景西眨了眨眼,忽然撐着面前的紅木几案探身湊近她,“既是來道歉,為何說不清楚?明城,你真是來賠禮的?”
兩人挨得極近,鼻尖幾乎相觸,呼吸間,只覺氣息都交纏在了一起。楊繾一動不動地挺直腰背坐着,眼觀鼻鼻觀心不抬頭望他,“小王爺自重。”
“我不。”季景西一眨不眨地看住她。
“……那您要如何才能接受?”楊繾微微別開臉。
“我不接受啊。”紅衣少年好笑地盯着她泛紅的耳尖,忍不住又湊近了些。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帶着濕熱的氣息全數鑽進少女的耳中,激得她汗毛都要豎起來,想都沒想就要把人推開。可剛抬起手,對方卻彷彿早已料到她的動作,看都未看便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楊繾,跟你說個秘密。”季景西貼着她的耳邊,一邊用力制住她的動作,一邊語含笑意道,“其實我那日特別生氣……但昨日就不氣了。”
說完,他忽然放開了人,十分乖覺地坐回了原處,“所以,你用不着道歉,我也不想接受,此事過了吧。”
楊繾:“……”
被她這副怔愣的模樣逗樂,季景西重新架起手臂慵懶地望她,“怎麼,心裏還不舒服了?那不然給你個機會,再好好求我接受你的歉意?”
“……算了。”楊繾只覺自己跟個不着調的人這般較真,着實是閑日子過得太順了,“不過那些助眠香小王爺還是收着吧,權當楊繾一份心意。”
季景西笑看着她,“你親自調的?”
楊繾點點頭。
“三日就能調出來?”
“……不能。”少女實話實說,“壽寧節前就備下了。”
“哦?為何?”紅衣男子趴在几案上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我記得你並無制助眠香的習慣,讓我猜猜……是不是上次皇姐設宴后才開始的?”
楊繾:“……”
突然不想回答你怎麼辦。
“還真是啊。”季景西眼眸一亮,桃花眼裏瀲灧有光,面上卻是突然一正,“那你今日不該帶這些來,這個賠禮我不認。”
“啊?”少女怔然抬頭,“為何?”
“因那本就是小爺我的。”對面人說的理所當然,“拿本該送我之物當人情,楊繾你學壞了。”
楊繾頓時目瞪口呆,“哪就是你的了!”
“你敢說你制香不是為了給本世子?”季景西挑眉,“楊繾,說謊是要拔舌的,堂堂信國公府四小姐,不至於在這等小事上撒謊吧。”
“我!”少女頓時噎住,“可,可就算是給你備下的,總要有個由頭送出去吧!拿助眠香做賠禮,並未失了禮數啊!”
季景西微微一怔,繼而有些不敢置信地笑出聲,“……不過胡扯亂猜罷了,還真是專門給我的啊。”
楊繾:“……”
說不下去了!!
少女羞紅了臉,蹭地起身欲往外走。
“別別別,”季景西趕忙拉住她,“好了好了不逗你,我說笑的,真的,十分感謝明城縣君能救本小王於水火之中,感動得快哭了。”
“渾說八道!”楊繾氣得直飛他眼刀。
“是是,我胡說,我錯了,坐下,我給你道歉。”紅衣少年討好地把她按回原處,“知你今日要來,我特意備了上好的白茶。不知季珩可有幸品一品縣君大人親手泡的茶?”
楊繾有些惱,可眼前人的模樣卻又令她再無法生出更多氣來,一想到他是為了自己,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喝茶太多更睡不着。”
“又不是要喝一肚子。”季景西盤腿在她身邊坐下,“如何?給個面子?你知我是不會煮茶的,那些個工序太煩人了,這別院裏也沒人能比得上你……你看我都不讓你道歉了,給我煮個茶總可以吧?”
“……”楊繾不情不願地瞪了他一眼,憋了半天才破罐破摔,“只能喝一點。”
“謹遵縣君大人命。”季景西面上徹底漾開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