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最後的牧歌(2)
這一百多篇小品很少敘事,多為抒情,往往始於寫景,轉而造境,由實入虛,臻於虛實相生的情境:所以讀來近於詩,有人甚至稱為散文詩。其中場景多在莫格爾鎮四郊,少在市內,也絕少描寫群眾場面,甚至在節慶佳日,也是一人一驢,遠離市並的塵囂:所以寫到詩人筆下,每多靜觀遐想之趣,抒情之中寓有沉思。例如里這一段:
普兒不知道是因為自己膽怯,還是因為我害怕,忽然跑了起來,縱追溪水,把月亮踏成碎片。看起來好像一叢透明的水晶玫瑰纏住它,想挽留奔跑的蹄子。
又如里的這兩句:
早晨明朗而潔凈,藍得通透。附近松樹林傳來一片喜悅輕快的烏鳴,溫柔的金色海風吹縐整片樹梢,風中的歌聲時近時遠卻留連不去。
書中最美的段落都洋溢詩的抒情,不是描寫生動,便是想像不凡。但是另有一些篇章,例如《小拉車》,其美不在片段的文字,而在瀰漫全篇的人情,就難以句摘了。
《小毛驢與我》的各篇也並非清一色的詩情畫意,賞心樂事,留連風光。此書發表於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七年之間,正值一次大戰,作者卻無意描寫戰爭,為歷史作註腳。他要印證的是自然與人性之常態,而非歷史之變局。他也觀照安達露西亞的鄉野生活,但筆下出現的多為白痴小孩、肺病女童、西洋鏡老人一類的小人物,充其量也下過荷西神父、達爾朋醫生的階層,其中還夾雜著吉普賽一類的邊緣人,場合有時溫馨,有時卻也令人不安。可以說此書寫景往往唯美,寫人卻相當入世。
當時希美內思才三十多歲,在書中雖然也有時引經據典,援用莎上比亞或洪沙的名句,但寫到《小毛驢與我》的那個“我”時,卻以老人的形像出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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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多年前,由於希美內思獲頒諾貝爾獎,台灣曾經出現
《小毛驢與我》的中譯本,想必也是從英譯本轉譯。我沒有讀過那本舊譯,不知譯得如何,但是林為正的這本新譯,信實可靠,譯筆雅潔,我願向讀者力薦。譯者當年在中山大學外文研究所的碩士論文,是吳爾芙夫人短篇小說的中譯與評介,由我指導。他的譯筆相當細緻,也發表過新詩創作:近年來一直沒有放下譯筆,從這本《小毛驢與我》的中譯看來,功力也頗有長進。且看一篇的末段:
我讓她騎著普兒出來透透氣。一路上削瘦、垂死的臉上睜大了烏黑的眼睛,露出雪白牙齒,笑得多開心。婦人都跑列門口看我們走過。普兒放慢腳步,彷佛知道背上馱的是栗脆弱的玻璃百合。興奮和喜悅改變了小女孩的容貌,配上一身純白的衣裳,看起來就像路過小鎮超往南方的天使。
(IofferedherPlaterosothatshemighthavealittleouting.Whatlaughtercamefromhersharpdeathlikeface,allblackeyesandwhiteteeth,assherodehim!Thewomencameouttothedoor-waystowatchusgoby.Platerowouldwalkslowly,asifheknewthathecarriedonhisbackafragileglasslily.Transfiguredbyfeverandjoy,thechildlookedinherpurewhiteclotheslikeanangelenteringthetownonherwaytothesouth-ernsky.)
這一段化腐朽為神奇,真是希美內思筆下的美文,但看英譯已經十分精采,中譯也不示弱。第一句是上佳意譯,簡潔而且自然。第二句把assherodehim譯成“一路上”,也是巧妙的意譯,同時把它從句末到句首,也有必要。第三句的“走過”並沒有錯:但可以想像,“我”隨行於側或牽驢於前,固然是走,女主角卻是騎在驢背,下能算走,所以不如改成“路過”。如此一來,後文把enteringthetown譯成“路過小鎮”,也就前後呼應了。末句把Transfiguredbyfeverandjoy譯成“興奮與喜悅改變了小女孩的容貌”,也很不錯,只是長了一點,而且trans-figure還有“改得更好”的意思。句末的onherwaytothesouthernsky譯成“趕往南方”,大致上也已稱職了:不過sky是呼應“天使”的,強調病人超凡人聖,煥然一新,白衣飄舉,直欲飛去,所以不應省略。也許末句可以稍加調整如下,不知譯者以為如何:
小女孩因興奮和喜悅而煥然改觀,再配上一身純白的衣
裳,看起來就像路過小鎮趕赴南方雲空的天使。
本書有不少地方意譯得相當巧妙,但也有一些地方,正是詩意所寄,卻要直譯才能奏功。例如的第二句Thecicadaissawingawayatsomepine,foreverhidden.譯成“蟬一直藏
匿在松樹里鳴叫叫sawing在此有特殊的聽覺效果,不宜泛泛
譯成“鳴叫”,可以逕譯“鋸木”。又如的第三句Moguer
islikeawineglassofclearheavycrystalwhich,thewholeyearlong,beneaththeroundofbluesky,awaitsitsgoldenwine.譯成『莫格爾像一隻厚重的透明水晶杯,終年在圓頂蒼穹下等待玉液瓊漿叫Goldenwine其實應該直譯,因為後文至少有三處把它跟陽光聯想在一起;同時,“玉液瓊漿”乃習用的成語,也失之泛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