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工(10)

民 工(10)

其實,鞠福生從來沒想成為父親的影子。小學四年級那年,家裏來了兩個陌生人,是媽媽的舅舅和他的兒子,媽媽的舅舅是一個臉色黧黑乾乾

巴巴的老頭,他的兒子卻是白白凈凈的大學生。他的兒子夏天考上了上海復旦大學,父親心裏美得裝不住,就在寒假裏帶他到親戚家抖威風。

鞠福生永遠不能忘記那個冬天的下午,大學生笑眯眯地坐在鞠家的炕沿上,舉手投足有招有式,他的平頭是濕濕的,剛洗過一塵不染的樣子,

但上邊只有亮度而沒有水汽,他坐在那裏,把鞠家的整個屋子都照亮了。他照亮了他父親的眼睛,也照亮了鞠福生父母的眼睛,他父親的目光

里噴射着歡喜、自得,鞠福生父母的目光里卻灌滿了眼氣。那一年,那個大學生走後,鞠福生暗暗立志,絕不做父母那樣的農民,自己也要變

成一縷光,在照亮自家的同時也照亮別人家。於是,那年寒假過後,在許多時候,他都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大學生了,一招一式都有了樣子,他

每天打一盆水放在牆頭,將頭拱進去。儘管他的頭髮每每落湯雞似的,總也沒像那個大學生那樣油光鋥亮,但畢竟不是每個鄉下孩子都能有這

良好的衛生習慣,父親看在眼裏,便在歇馬山莊大肆宣傳,“怎麼看,兒子福生就是一個大學生的坯子。”於是,村裡人見他都喊大學生,於

是,鞠福生便早早籠罩在虛構的夢境之中。父親的宣傳和籠罩是急切了一些,兒子在這種宣傳和籠罩中壓力是大了一些,可是確實,不是誰想

成才就能成才,他鞠福生不是那塊料,再努力都白搭。在縣城念重點那幾年,他常常眼睛看着書本,心裏卻裝着書本以外的事情,比如上海復

旦大學到底有多大,拉斯維加斯瀑布離賭城到底有多遠,西班牙鬥牛士鬥牛之前,要不要服興奮劑。他還常常在上晚自習的時候,一個人跑到

縣城火車站,坐在那裏看火車向遠處爬去,火車的鐵軌帶去了他無邊無際的想像:體育場上狂歡的球迷,酒吧里胡喊亂跳的人們……他所想的

一切,都跟歇馬山莊無關,可是這一切所想,這外面世界發生的事情,不但沒有成為他學習的動力,反而鬼使神差地毀掉了他的前程,讓他不

可逆轉地成了父親的影子。後來他知道,有一個詞,說的正是他這種情形,好高騖遠。好高騖遠的人,必定要從夢想的天空墜到現實的土地。

高考落榜那天,他以為父親能打他,罵他,可是父親沒打也沒罵,父親一進門就撲到炕上。父親已經撲到炕上了,他不能再撲,便一個人到外

邊走了一夜。他穿過樹林、小河、草叢,恨不能再穿過月亮,他的心憋悶得厲害,好像有一團棉花在那堵着,他一遍遍仰着頭,沖夜空吐氣。

就在他接連吐了一個多小時悶氣的時候,一個人從後邊撲過來,將他緊緊摟住。鞠福生分明感到是被一個人摟住,是有一個胸懷摟住了他,是

有一些體溫傳進了他冰涼的背,可是突然的,一記耳光,猛地扇在他的臉上,讓他臉腮忽地一熱,眼前驀地大亮。他看到了,那是父親,父親

打了他一記耳光就轉身離去,父親的體溫一閃即逝,父親的體溫便變成了他心裏的疼。當心裏的疼和臉上的疼都隨夜風而去時,鞠福生清醒了

眼下的路——即使和父親一樣,必須做民工,也絕不和父親去一個工地。為了躲避父親,開春之後,在歇馬山莊民工大隊伍都開向鞍山那天,

鞠福生一個人偷偷順後山小路來到火車站,搭上開往濱城的火車。可是,就是把鞠福生打昏一次澆醒再打一次,他也想像不到,同是那一天,

他的父親,為了躲避他,也搭上了這輛火車。當他們經招工廣告的指引,先後來到位於濱城城南的金盛家園,兩個人竟彷彿在荒野上發現又一

個自己似的,全傻在那裏。

說起來,父與子這麼親近地挨着,近年來,在鞠福生的生活中,還是很少有過。鞠福生剛坐下那陣,父親的身子下意識地往裏縮了縮,他聞到

了父親身上汗酸混雜的氣味,這讓鞠福生心裏有種難以說清的複雜的感覺。那感覺如同高考落榜那晚父親抱他又打他一樣,讓他溫暖,又讓他

陌生。其實,這種感覺,在後來的日子裏還有一次,那是沒有暫居證逛街,被抓去修下水道那次。在炎熱的日光下,他大頭朝下趴着,用手去

扒糞便里的機關,扒通之後,他坐起來,大口喘氣,這時,鞠福生髮現,父親就站在他的對面。父親顯然不知道他能突然坐起,目光里毫無遮

攔地袒露着憐惜和心疼。當他們目光相對,父親立時收回憐愛,憤怒起來,父親上前抓住他的脖領,來回推搡,之後,扔下一個暫居證,轉身

走掉了。那一時刻,他的心複雜極了,愛、恨、親切、陌生,不一而足。父親走後,他一直追憶着父親的目光,就像他多年來一直追憶那個晚

上父親將他摟到懷裏的感覺一樣。追憶使他陶醉,追憶又使他感到不真實,他常常憶着憶着,就產生了懷疑,那樣的事情發生過嗎?那樣的目

光當真有過嗎?

現在,他聞到了父親身上的氣味,父親的氣味可以照亮他的追憶,父親的氣味可以使追憶不再是追憶,而是近在眼前的現實,父親的氣味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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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惠芬的小說精品集: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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