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工(9)

民 工(9)

…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掛滿了鞠福生的臉腮,到後來,鞠福生靠着車廂的肩膀,竟有些哆嗦了。

隨着火車的逐漸加速,身邊的城市也漸漸鏡頭一樣被推到遠處,剛才還是喧囂、嘈雜的城市一旦被推遠,成為背景,就變得安詳起來,寧靜起

來。鞠廣大痴痴地望着窗外,他一點也聽不到城市的聲音了,聽不到工地的聲音了。城市,和做民工的鞠廣大也許毫無關係,工地就不同,工

地上攪拌機的聲音、吊車的聲音、篩沙機和推土機的聲音,與他日夜廝守,是他生活中的惟一也是全部。現在,工地上所有聲音都被距離裹住

了,淹沒了,就像每次離家,站在歇馬山莊東崖口往後看,房屋、村莊、樹木、人,都被裹住了淹沒了一樣。歇馬山莊,你離開了,卻與它有

着牽挂和聯繫,而工地,只要你離開,那裏的一切就不再與你有什麼聯繫。鞠廣大已做了十八年的民工,他常年在外,他不到年根兒絕不離開

工地,他為什麼要離開工地,夏天裏就回家呢?

這時,鞠廣大突然愣住,就像一個得了遺忘症的人突然恢復記憶之後愣住了一樣。他呆在那裏,目光彷彿被風吹落的槐花,旋轉出星星點點的

白。老婆死了,也就是說,從今往後再坐上火車往家奔的時候,奔的不是老婆,而是一座空房,是這樣嗎?中午以來,他找兒子,打行李,找

歐亮要錢,上火車,他被一層層結果推動着,迷失了導致結果的原因。現在,鞠廣大不經意間,找到了這可怕的原因,不經意間看到了這可怕

的原因將會導致的更可怕的後果。槐花在空中旋轉幾圈之後,立時凝住,凝成兩塊冰,凍在鞠廣大黯淡無光的瞳孔里,接着,冰化開了,漫成

滿眼的水霧;再接着,一顆渾濁的水滴,濺在鞠廣大幹裂的腮上。

化開堅冰的,是順鍋蓋上邊冒出來的蒸汽,是鍋蓋下面一跳一跳的火苗,柴火越旺,蒸汽就蒸發得越多,蒸汽越多,火苗里跳動的那張小臉就

越好看。那是老婆柳金香的小臉兒,瘦瘦的,尖尖的,杏核一樣,那張小臉兒一到男人要走,就成天地沒進一汪蒸汽里,燕豆包,蒸糯米糕,

蒸菜包子,鍋里一箅子一箅子食物是蒸的內容,但它們在沒出鍋之前不得不變成一種形式,因為這個時候,它們是什麼樣子並不重要,重要的

只是蒸本身。只要蒸着,老婆的腰身就蛇一樣活絡;只要蒸着,老婆蒸汽中眨動的睫毛就越有狐氣。老婆就喜歡蒸汽,蒸汽越多越不開門,蒸

汽什麼時候把屋子充填得看不見人影,她就往他的身上貼,往他的肉上蹭。他們結婚近二十年了,孩子都十八歲了,可是他們就是不能大白天

里親熱,他們一親熱就覺得滿世界的眼睛都能看到。於是,製造蒸汽,成了鞠廣大每一次離家必不可少的內容。蒸汽能夠擋住世界的眼睛,蒸

汽又能使他們的肌膚格外潤滑,更重要的是,蒸汽能使他們身上的熱氣久久也不消散。他們親熱了,再分開,分開了再親熱,分開的理由是鍋

底需要添柴,親熱的理由是身子被火烤燙。鞠廣大的老婆在那樣的時候,猶如專門在夜晚裏開放的芙蓉,每一片葉子都是舒展的,肥穎的,滴

着露珠的;在那樣的時候,她還分外纏綿,爬滿牆壁的藤一樣,從前胸爬到後背,從後背爬到耳邊,咬住男人的耳朵一遍又一遍說著鄉下女人

很少說的情話,什麼愛呀死呀。鞠廣大最聽不得死這樣的字眼,她一出口他就用眼睛剜她,或用手指掐她。老婆深知男人剜她掐她的用意,可

是卻故作不知,故意曲解,身子突然地僵成一根木頭,不動,接着,一串淚珠就落雨一樣婆娑起來。老婆哭了,一邊哭一邊怨道,真是個沒良

心的東西,一走大半年不回來,家裏的日子都留給我一個人,該走了,還這麼不留想頭……老婆越說越怨,說到後來,蜷縮成一個肉團在炕上

滾。這時,鞠廣大便一個開懷,將老婆抱起來,親她的臉,舔她的淚,揉她的胸。鞠廣大明知被曲解,卻絕不解釋,或者說,鞠廣大就是要被

曲解,就是要看老婆的小性子,就是要把肉球一樣的老婆捧到手心。這往往是他們分別前最最驚心動魄的時刻——只有女人的哭,才會像雨一

樣,澆透兩個人的身心,他們在那一時刻,好像已經不在現實的地面,他們升騰了,升華了,他們感到,即使分離大半年,各自孤苦地度日,

也算不了什麼了……

清晰、真切、真實地看到自己的感情,鞠廣大有些難為情,又有些安慰,他其實對老婆是充滿感情的,剛得到不幸消息那陣,他一直哭不出來

,找不到心中柔軟的那個地方,他都有些懷疑自己了。現在好了,他找到了,他哭出來了。他不但哭出來了,還看到他的手、他的膝蓋在不住

地抖,他還感到他的心臟在絲絲作痛。

父與子感情都得到了抒發,他們的喘息便不像剛才那樣重了,臉色也不像剛才那樣紫了。鞠福生回到座位時,一直沒敢抬頭,他怕父親看到他

的眼睛,他用雙手捧着腦袋,身手相依地看着腳下,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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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惠芬的小說精品集: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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