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工(11)

民 工(11)

子就洞穿了一條道路,讓他順路前行,感到溫暖而又陌生。

火車由向西一點點轉向北了,火車只要向北,就是告別了城市,告別了郊區,告別了開發區和旅遊度假區,駛入一片田野當中。鞠廣大的眼睛

里滿滿當當全是綠,綠的苞米綠的大豆綠的野草和蔬菜。在外邊當民工,很少見到這大片的綠,春天出來時還沒有播種,冬天回來又遍野荒涼

,工地上的大半年,除了磚瓦石塊就是水泥鋼筋,偶爾在路邊見到綠樹和草坪,都要長時間看着它們,用目光撫摸它們。它們讓民工想家,它

們又撫慰着民工的想家。有一年夏天,要在一個小區的綠地上建一個涼亭,鞠廣大來到后,工具一扔就躺倒到草地上,把旁邊人嚇得嗚哇亂叫

,以為他得了腦溢血之類。當鞠廣大像牲口啃草一樣用嘴貼住地面往下啃草時,旁邊兩個小工一下子就淚眼婆娑了。

看着窗外的田野,鞠廣大不安起來,他特別想捅捅兒子,叫他也往外看,多麼好的景色!這是他這一程中第一次萌生主動和兒子交流的願望,

也是半年多來第一次萌生的願望。他轉過頭,看了看兒子。兒子依然低着頭,灰濛濛的頭髮東一撮西一撮,受虐待的草似的;兒子的脖子也鐵

黑鐵黑,像從煙道才鑽出來,身上的圓領尼龍衫幾乎和脖子一個顏色。兒子的頸窩很深,脖筋一條一條突在外邊。這時,看見兒子脖子上繃緊

的青筋,一種異樣的東西突然襲上鞠廣大的心頭。這東西其實一直就在他心窩的某個部位,這東西在兒子落榜那晚,顯露了最真實的模樣——

滿街滿野也找不到兒子的影子,他嚇得渾身的骨頭架都快散了,後來在草叢裏發現他,抱住他是最本能的反應。那晚之後,在許多時候,比如

兒子在烈日下幹活,或者大聲吼歌,或者夥同一幫小青年一起搶飯,他都有意不去看他,不去發現他、挖掘他,他其實藏得一點都不深,他無

需挖掘,只是他躲避障礙物一樣繞着他。有時,鞠廣大甚至很難說清,不願意兒子成為自己的影子,是不是這種東西在暗中作怪?

鞠廣大看著兒子,不設防地被心裏那個潛藏的東西逮住了,那個東西細弱、柔軟,但它逮住了他,它千絲萬縷,有如大樹的根須一樣,在他的

體內延伸、抖動,讓他隱隱作痛……那個東西讓鞠廣大一下子敏感起來。鞠廣大慢慢抬起頭,朝車廂後邊看去,朝正把着食品車打瞌睡的乘務

員喊:過來——

因為五塊錢已在手中握了一段路程,它在乘務員手中展開來時,散發著絲絲水汽。鞠廣大指着盒飯,說,“來一盒。”鞠廣大坐這趟車走過幾

十回,還從沒買過盒飯。以往就自己,怎麼說都好對付,以往上車前胃裏總還有點東西。乘務員把一個擠壓得有些扁了的飯盒送到鞠廣大面前

。鞠廣大看了看,推給兒子,說,“吃飯。”聽見父親說話,鞠福生抬起頭,他的眼睛已經腫得厲害,像脫核的葡萄皮。他沒有直視父親,他

只是把飯盒又推了回去,用低啞的聲音說,“你吃。”鞠廣大看看飯盒,有些急,把飯盒又推過去,“叫你吃你就吃。”鞠福生吞了口口水,

神經質地眨了眨眼睛,搖搖頭。父親沒吃,他哪裏肯吃呢。這一次,鞠廣大不是急,而是惱了,鞠廣大惱的不是鞠福生,而是自己,兒子再不

懂事,也不至於眼看父親挨餓自己吃,他憑什麼就只買一盒?事態是在一瞬間就呈現出它險惡的面貌的,鞠廣大把飯盒捏到手中,想都沒想,

猛地就朝窗外扔去,由速度生成的風將飯盒嗖一聲吹走,隨之,米飯飯粒天女散花似的飄向遠天。

車廂周圍的人被眼前這兩個人搞蒙了,不知道他們治的是哪一股氣,人們與其說是不解這一對父子,莫不如說是心疼那一盒飯,一個穿着花褂

的女人“嘖嘖嘖”咂着嘴,那是五塊錢啊,多少人因為不捨得花五塊錢而將飢餓堅持到天黑!然而,這時的鞠廣大和鞠福生,相反安定下來,

平穩下來,鞠福生的眼睛再也不眨巴了。鞠廣大長吁一口氣之後,將目光再一次轉到窗外。許多時候,好事做得不合時機不如不做,反而把事

情搞壞。現在,鞠廣大識時務地將飯盒扔了出去,心口反倒舒暢了。

火車到達歇馬山莊,已經是下午七點十分。夏日天長,日頭還在西天上吊著,一團火似的。小站上下車的人稀稀寥寥,加到一起,也就七八個

人的樣子。歇馬山莊,其實是一個村,一個過去的生產大隊,下邊有五六個莊子,散落在七溝八谷中間,一如中國鄉村所有村莊那樣,在凹凸

中散聚着一些人家。鞠廣大家住在歇馬山莊西部,叫下河口,離車站隔着兩里地的路。下車之後,鞠廣大感到腿一陣發輕發飄,好像不是長在

自己身上。這是每一次坐火車下車時都要經歷的情景。民工們習慣了站,冷不丁坐下來,又是那麼長時間不動,肢體就難免分開家來。但同是

分家,進城和回鄉又不一樣。從鄉下坐車到了城裏,一下子走上柏油路,腿腳發飄發輕,人有一種往上彈的感覺,好像路不喜歡你,總是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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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惠芬的小說精品集: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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