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一個人能有多久1
郿英,你去世后的第一個周年祭日,我和朋友們把你的骨灰安葬在北京西山的這座墓園。每年我都來為你掃墓,也許是清明,也許是祭日,或者只是心情使然。總之,這條山路我已經走了九年。
老人們常說,入土為安。指的應該是死者,在我看來,也包括生者。把死者安頓好,感覺到他的靈魂安息了,生者也才能夠安寧。常在電影裏或圖片里看到西方的陵園,那種靜謐、優雅和素樸讓人生出感動。在墓碑上隨便地放一把鮮花,一個人,在你身邊,安靜地坐一坐。或者與兒子或者與親密的朋友,在草地上隨處走一走,從容地聊聊記憶中有關你的往事和我們瑣碎的生活,那該是多大的安慰啊!我常常感嘆,如果不能按照你的遺願葬在一棵樹下,能葬在那樣的墓園裏,也算是知足。
然而,你的墓園在山上。從山腳走上去,大約有三四里長的路。記得是第二年,我和兒子兩個人去掃墓。我們從城裏坐公共汽車到西郊已經接近中午。北京五月的中午已經有點兒熱。那時兒子才八歲,我牽着他的小手,一邊念念有詞地鼓勵他,一邊躲閃身後開過來的汽車。那是一條高低起伏的柏油路,常有也是到陵園去的車子經過。大約走到一半,一輛白色的吉普在我們身邊停下。司機把後窗玻璃搖下來,連頭都沒回,用手勢示意我們上車。我遲疑着,還是上了車。不知怎麼,眼淚忍不住就嘩嘩地流了下來,打在懷抱着的鮮花上。
我相信,這個人,這個懂得用距離來表達理解和同情的人,他知道我感激他,雖然一直到上了山,一直到下了車,我們始終沒說一句話。但是,我沒把握,他是否知道,最值得我感激的,不是他載了我們母子一程,而是他從始至終的沉默。說不出我當時為什麼連看都沒看那司機一眼,不知道他是年輕的小夥子,還是滄桑的中年人。我想像不出,如果他問為誰去掃墓,兒子會怎樣回答?我會怎麼回答?說不定我會撒個謊,為了逃避一個陌生人的安慰,也為了掩飾一個女人的傷痛。
短短的一段路,長長的一段沉默。幾年來,每次去那陵園,我都會重溫那段帶着傷感與美好的詩意的沉默。
位於山上的墓園不可能開闊,沒有餘地坐得安穩,更沒有能夠隨意散步的草地。三年前,我們搬了家,和兒子去墓地,他問:我們家的房子大了,爸爸的墓地這麼小,能不能換一個大的?我說,如果那是你的心愿,等你長大了,有了經濟能力,這事應該由你來做。兒子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為他終於能想到給爸爸做點兒什麼而得意。
年年復年年,每一次,我們都帶去鮮花,有時候我還會買來鮮花和花泥,自己動手插一個花籃。我們還會帶上你生前喜歡喝的酒,大家輪流着喝,再灑在碑前,於是,醇醇的酒香便在墓園飄散開來。一些平時難得見面的老朋友,在你離去的日子聚在一起,到了都真的要變老的年紀,大家反而不再感嘆歲月的無情。只是留下來的照片,見證着你和我與這些朋友們經得起年月的感情。
如果你能看見能聽見這一切,該是多麼高興啊!當然,你會遺憾老鄂和王捷都已經戒了煙酒,會慶幸曉青和志偉的大難不死,會心疼徐傑和徐勇經受了太多坎坷。你也一定想和老范殺一盤圍棋,想和黑大春干一杯白酒。你會和鐵生聊聊五月里正嫩着的香椿,說說夜市上味道不再正宗的炒肝和爆肚,你會扶着鐵生的輪椅,說,“夥計,真是好樣的!”他說過,活過三十歲,以後的日子都算是賺的。你離開我們時,鐵生已經賺了一個十年,如今,又賺了一個十年。
你會徑直走向我們的兒子。十年前,他那麼乾淨而且安靜,白嫩的小臉上戴一副黑色的圓眼鏡,總是一副好奇的表情。如今他已長得和你一樣高了,但你還是能一眼就認出他來。血緣是多麼神奇呀,他的眉眼長得並不像你,但是,當他遠遠地走來,那走路的姿勢,眉宇間的神態,緊閉嘴唇的表情,會讓我把他想像成少年時的你。還有他酷似你的大腦殼,這是一個男孩子先天的優越之處。有一次你說,娃娃最讓你放心的是他的寵辱不驚,那也正是你的品性。我心疼兒子沒有得到過你的愛,但我想像不出,對於一個已經長得和父親一樣高的男孩兒,“父愛”究竟是怎樣的。也許你會問兒子:“換一個大點兒的墓,有必要嗎?”兒子反問:“那我還能為你做點兒什麼呢?”“不用為我,為你媽做點兒什麼吧。”兒子一定會向你說出自己的“計劃”:將來為媽媽買一套房子,在城裏,吃飯、看病、鍛煉身體都方便的房子。兒子正是這樣對我說的。於是,你滿意了,你放心了,你自己就是個大孝子。
你肯定最後一個走向我。十年了,我走過的路你都看到了嗎?這一切你真的都能懂嗎?如果能夠起死回生,你將怎樣與我分享這十年來的悲喜愁歡呢?
我也曾經不止一次獨自一個人去過山上。夏天,那裏枝葉繁茂,蟲鳴鳥叫,顯得有幾分浮躁。秋天就不一樣了。墓園的秋天落葉紛紛,陽光穿過已經不那麼濃密的枝葉,恬靜地撒滿整個園子。那色調不尖銳,卻也不乏滄桑之感,沒有了夏天的喧鬧,也還沒有冬天的蕭瑟。那正是你喜歡的季節。
想念你,有時候是因為無助,有時候是因為寂寞,有時候是因為自我欣賞或者被欣賞。誠實地說,我哭泣,不是你失去了本來可能享有的美好生活,而是我們失去了因為你的存在而可能獲得的完滿。這實際上是一種自私的感情,但是沒有人能夠超越這種自私,也沒有人會譴責這種自私。
有時侯,在你的墓前,我的心情會偏離初衷,思緒會遊盪到毫不相干的瑣事上去,而我不能釋懷的,始終是你生前我們的恩恩怨怨。這種時候我會很尷尬,也會很慚愧。這與我自己認同的美好感情多麼不一致啊!這使我不得不面對這樣的事實:沒有什麼能改變我在記憶中留駐和欣賞你的品性,但記憶卻又無法替代我在現實中把握和觸摸你的品性。於是我問自己:這是生活無可救藥的墮落,還是人性不可避免的軟弱?
新的生活,帶來新的激情,也帶來新的煩惱。常常,生活中一件美麗的東西,一種我從少女時代就命中注定了的偏愛,從身邊悄悄滑過。我是該為它的稍縱即逝而悲悼呢,還是該為它畢竟出現過而欣慰?這情形一次次地重複,使我很不情願地承認:沒有什麼能阻擋我,把對一個你曾經深愛過的人的思念,從具體的感覺變為抽象的理念。於是我又問自己:這是理性的力量,還是情感的虛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