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第二部分10(12)
事情是解決了,大家卻沒了酒興,原本準備了五瓶酒,只喝過兩瓶就喝不動了。夏天智說:“都喝呀!夏風,給各位都倒滿!來,我再敬大家一杯!”新生說:“四叔,我不敢多喝了,這酒上頭。”夏天智說:“我這是好酒,咋就上頭了?!”新生說:“不是四叔的酒不好,酒是好酒,是我昨夜沒睡好,沾酒頭就昏了。”夏天智說:“你那胖身子,滲都滲半斤酒的。”新生說:“我實在不行了,你瞧我這臉!”新生的臉紅得像猴屁股,他解開褂子,胸膛上也是紅的。夏天智說:“那是這,你要不喝了,你給咱唱一段,黑編輯到咱這兒,老感嘆這麼個小地方還有人能畫秦腔臉譜,他是不知道清風街人還都能唱秦腔的!不是我夏天智多能耐,是清風街秦腔藝術的群眾基礎厚,啥地方產啥東西,咱這兒蔥長一尺高,我聽中星說,他在新疆當兵,那裏的蔥都是兩尺來高!新生你就唱一段,讓黑編輯聽聽!”眾人就說:“好,好,新生來一段!”新生卻說:“唱啥呀?讓上善唱吧,上善你唱了我再唱!”夏天智說:“上善你先唱?”上善就攏了攏撲閃在額前的那撮頭髮,說:“唱就唱,我臉厚。今日高興的事多,初次見到省城裏的黑老師。”黑編輯忙說:“什麼老師,我年輕,就叫小黑。”上善說:“叫老師!初次見到了黑老師,又是四叔要出書,再是君亭和二叔和好,還有鄉上的兩位領導在場。”鄉長說:“你這話多了,咱們又不是不常見面?”上善說:“和領導在一塊吃飯這是第一回呀!這麼多的好事,我就唱一段,大家多喝酒。”大家以為他要唱了,上善卻又說:“唱什麼呀?我在清風街是唱得最不好的,四叔說清風街秦腔藝術的群眾基礎厚,這話是真的,剛才在路上碰着引生,連引生都寫了個文章,說的也是秦腔。”他把那份材料拿出來。黑編輯說:“引生是誰?”夏天智說:“瘋子!”黑編輯說:“瘋子?讓我看看是咋樣個瘋子!”一邊看,一邊說:“哈!”一連說了三個“哈”。夏天智說:“上善,讓你唱的,誰叫你說這些?胡拉被子亂拽氈!”黑編輯說:“寫得好么,咱書上沒有序,這不是現成的序么!”夏天智說:“?我看看。”夏天智看了,說:“這是引生給你的?”上善說:“是呀。”夏天智說:“他從哪兒弄來的,他怎麼能寫了這些?”上善說:“是不是宏聲寫的?”黑編輯說:“宏聲又是誰?”夏天智說:“清風街上的醫生。”黑編輯說:“真是塊神奇地方!別的書請名人作序的,咱這本書用民間的序,那就太有意思啦!”黑編輯手舞足蹈,夏天智也高興了,說:“人常說天上掉餡餅,真是掉了餡餅,喝酒,喝酒!”鄉長說:“老校長喜糊塗了,你不是讓上善唱一段嗎?”夏天智說:“對對對,上善你唱!”上善還是說唱啥呀,啪啪地拍腦門,只說他又要拿做,嘴裏卻不變聲調地說開戲詞了:“我在學坊當門督,愛吃牛肉喝燒酒,我乃門督,今是大比之年,學裏老師命我給呂師爺送來衣帽藍衫,十兩銀子的盤纏,打發老人家上京求官。來到門前,咋沒人言喘。呂師爺!哎呀是不是餓死咧。呂師娘!得是凍死咧。待我窯背上去叫,呂師爺你睡醒些,財神爺給你送元寶來了!”咣哐,把酒杯往桌上一扔。君亭說:“酒杯?酒杯?”上善說:“那不是酒杯,是扔的金元寶!”開口卻唱:“貧莫憂愁富莫誇,誰是長貧久富家。有朝一日風雲炸,時來了官帽插鮮花。”黑編輯立即鼓掌,說:“唱得好,唱得好!”夏天智說:“你知道他唱的哪齣戲?”黑編輯說:“這我倒說不來。”夏天智說:“是《木南寺》,窮秀才呂蒙正和妻劉瑞蓮受餓於破窯,劉氏之母來接濟女兒,差蒼頭丫環送來糧米,剛才那段是門督的說唱。”黑編輯說:“噢,是丑角戲。”夏天智說:“上善不是唱黑頭就是唱丑角。”上善說:“四叔是說我不是個正人君子啊?”夏天智笑着說:“你是個人精,清風街真還離不得你!新生,現在該你了,上善唱的是丑角,你來一段正劇,咋樣?”劉新生說:“唱哪段?”夏天智說:“來段長的,《哭祖廟》,我給你起板。”手就在桌沿上敲打,先敲“漸板”,自己哼唱,再敲“二倒板”,劉新生便唱開了:“先皇爺腰挎着三尺寶劍,滅強秦除霸楚才定河山。自孝平國威衰王莽篡漢,毒藥酒害平帝龍駕歸天。光武帝走南陽復興炎漢,全憑着雲台將二十八員。傳位在桓靈帝宦官作亂,恨黃巾插義旗四下狼煙。我皇祖和關張桃園遇面,殺白馬宰烏牛大謝蒼天……”夏天智離開了堂屋,到了院子,四嬸卻坐在廚房門口打盹兒,夏天智說:“堂屋裏唱的多熱鬧,你倒瞌睡了?!”四嬸說:“這酒喝到啥時候呀,飯菜都放涼啦!”夏天智說:“不急的,大家正喝到興頭。白雪呢?說得好好的她要給大家唱一段的,人呢?”四嬸說:“她身子都笨成那樣了,還讓她唱啥的,唱出毛病了你負責呀?!”夏天智沒脾氣了,立在那裏了半天,堂屋裏新生還在繼續唱:“……當陽橋三聲吼嚇退曹瞞,折柳梢系馬尾用計一件。馬奔跑塵土萬丈撲滿天,站立在橋樑上三聲喊。直嚇得曹相人踏人死馬踩人亡折一半回營去抱過年冊簿子從頭到尾仔細觀,大將折了整二萬,小卒一概記不全……”
夏天智再到堂屋去,四嬸趕緊叫了夏風在一邊,說了白雪娘家的事,打發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