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第二部分10(13)

《秦腔》第二部分10(13)

這肯定是個熱鬧的日子,夏家在東街熱鬧着。白家在西街也熱鬧着。我本來去七里溝,但夏天義說他要找李三娃換手扶拖拉機,讓我也去鐵匠鋪買把杴,我便去買杴了。從鐵匠鋪出來正碰着金蓮領人去西街,我就嘿嘿地笑。金蓮說:“你笑啥的?”我說:“兩個蒼蠅在你脊背上搞事哩!”金蓮說:“滾!”但兩個蒼蠅確實在她脊背上壓了摞摞。我說:“滾就滾,哪怕蒼蠅把你脊背搞爛哩!”我站在了鐵匠鋪門口的台階上,金蓮抖了一下身,蒼蠅飛起,它們飛在空中還是一個摞一個,金蓮就覺得冤枉我了,說:“跟我計劃生育去!”我說:“我為啥跟你去計劃生育?”金蓮說:“你不能生育了么!”我罵她了一句,卻問要抓誰去?金蓮說是抓江茂的媳婦,我就跟着她去了,因為我恨江茂。那一次我偷白雪的內衣,江茂積極得很,首先攆過來打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終於有機會讓我整他了,最起碼,我可以看他的笑話。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去江茂家就遇上了白雪。

白雪是回到了她的娘家,她娘沒有在,外甥女在院子裏跳繩兒,說我婆在後頭院子裏。後頭院子便是江茂的家,白雪去了,果然見堂嫂改改挺着個肚子坐在屋台階上,娘和嬸嬸說什麼,哧哧地笑個不停。白雪說了消息,改改變臉失色,轉身就往屋裏走。嬸嬸說:“金蓮怎麼就知道改改回來了,誰報的信兒?當存你斷子絕孫呀,你嘴那麼長?!”白雪知道當存是西街牛拴的老婆,兩家以前為地畔吵過仗。白雪娘說:“你罵當存幹啥的,你也是多事!”嬸嬸說:“改改從山裏回來就只碰上過當存,不是她報的信還有誰?改改,你往屋裏鑽頂啥用,屋裏老鼠窟窿他們都會翻到的。”改改就又出來,抱着個包袱,說她到河堤上去;河堤那兒有蘆葦灘,鑽進去了尋不着。嬸嬸說:“那怎麼行,那裏能過夜?”又說:“白雪,讓你嫂子穿上件衣服把臉蓋住,你領着到你婆婆家去。她金蓮能想到人在你婆婆家?就是知道了,她還到夏家抓人去?”白雪說:“正因為村幹部都在我家,我才知道了消息過來的,哪能去得?”白雪娘說:“就是能躲,躲到人家那裏算個啥?先到我家去吧。”開了院門,瞧瞧四下無人,小偷一樣竄到了前院。嬸嬸收拾了才吃過飯的碗筷,又把織布機移到院門過道,然後站在巷口往街道方向瞅。

白雪娘將改改安排到西廈子屋的一間小房,讓上炕睡了,又拿了尿桶進去,叮嚀千萬不要出來,不管外邊有啥動靜都不得出聲,要尿了,就順着尿桶邊兒尿,喉嚨再癢,多咽些唾沫,不準咳嗽。拉閉了門,上鎖子,把院中跳繩的孩子攆趕出去了。白雪說:“娘,那我該走呀!”白雪娘這才問起白雪幾時從縣上回來的,身子怎樣,一定要把自己養好,把胎保好,說:“你也看到了,在農村生個娃娃多不容易!”白雪說:“‘計劃生育’這麼嚴啊!”白雪娘說:“這一屆村班子硬得很,你嫂子從一懷上就跑了的。要跑你就跑得遠遠的,把娃娃生下來再回來,可她鬼迷心竅了,你江茂哥打工又不在,你回來幹啥,沒事找事!”白雪說:“生那麼多娃娃幹啥呀,我連我這頭胎都不想要哩。”白雪娘說:“快唾嘴!”呸呸朝空中唾了三下,也讓白雪唾。白雪一唾,唾沫落在臉上。白雪娘又說:“在你家裏,可別說這話!記住啦沒?”白雪笑了笑沒言喘,就聽得後邊院子裏人聲嘈雜。白雪娘說:“我心咋這慌的!”爬上院牆梯子,假裝整理院牆頭上搭晾的玉米棒子,往外一看,金蓮和一伙人從巷子進來。白雪娘說:“這不是金蓮嗎,啊哪噠去呀?”卻不等金蓮回話,就爬下梯子,小聲對白雪說:“來了,真的來了!”白雪說:“那我走呀,那邊正待客的。”白雪娘說:“你先不急,就守在院裏,我到後邊去看看。”

白雪的嬸嬸一聽到白雪娘大聲說話,立即坐上了織布機,腳一踏,手一扳,哐哐地織起了布。我們已經到了院子,她還在織布機上不下來。等白雪娘趕了過來,金蓮已經和白雪的嬸嬸吵了起來,那嬸嬸一口咬定改改沒有回來,指天劃地,發白眼咒。但金蓮壓根不在乎這些,只講了一遍:逃避計劃生育和包庇逃避計劃生育人的行為都是犯了國法!開始在上下屋搜尋。搜尋的人有村幹部劉西傑,有治保員周天倫,有趙宏聲和我。我們查看了每一個小房間,又上到木板樓上,又下到紅苕窖里,金蓮甚至揭起了那些大小瓮蓋后,還彎腰下去檢查了雞棚。沒有個人影。這時白雪她娘進了院,白雪她娘一進來我就慌了,忙拿起一個草帽戴在頭上。白雪的嬸嬸說:“搶東西呀,戴我家帽子!”她把帽子奪了去,我就站在了劉西傑身後。白雪娘看見我了並沒理我,說:“金蓮金蓮,又收什麼稅了嗎?”金蓮說:“姨,你知不知道改改回來了?”白雪娘說:“沒聽說么。”白雪的嬸嬸還坐在織布機上,吊著臉,說:“金蓮,你把雞棚看了,你再把雞屁眼摸摸,看改改在沒在裏邊藏着!”金蓮說:“你不恨我,我這裏執行國策哩,上一次她回來了,你說沒回來,你騙了我,騙一回兩回,騙不了三回四回的,這次明明有人看見了她,你又把她藏在哪兒啦?”白雪的嬸嬸說:“這是誰在嚼舌根呀,就不怕斷子絕孫,她一輩子不生個娃娃,就這樣嫉恨我呀?她欺負我家沒個男娃,我要有個男娃長得門扇高了,看她還敢多嘴?”就大聲哭,手在織布機上拍得啪啪響。白雪她娘說:“幹部來了,你咋能這樣,也不請幹部喝口水呀!”嬸嬸還在哭,說“你拿電壺倒些水”,又拉長了聲哭。一邊哭一邊看白雪娘在四五個碗裏倒水,她又說:“放些糖,糖在櫃櫃瓷罐里。”再是哭。金蓮不喝水,我們都沒喝水,但也尋不着大肚子改改。白雪娘說:“改改又不是個螞蟻,家裏尋不着,那真的是沒回來,你們搞計劃生育的也辛苦,到我家去坐坐吧。”白雪娘當然是說客氣話,金蓮卻同意了,她給周天倫耳語了一下,說:“你們就在這兒守着,她一天不露面守一天,十天不露面就守十天,清風街的計劃生育先進稱號不能讓她給咱毀了!”她跟了白雪娘往前邊院子走,偏偏又把我叫上。我說:“我不去了吧?”金蓮說:“咋不去?”我跟金蓮走,剛一走到前邊院門口,我就看見了白雪,一下子身子釘在地上了。我看見白雪也看到了我,她的眼睛閃了一下,然後就避開了。天呀,她一剎那的眼神,是驚慌,是疑惑,是不好意思,又是憤怒,像是給我扔過來一把麥芒,蟄得我渾身起了紅疙瘩,扭頭便跑。金蓮大聲叫我:“引生,引生,你還想要補貼不想?!”我一直往巷子外跑,一隻鞋都跑掉了,還是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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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當代鄉村變革的脈象 傳統民間文化的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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