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第二部分10(11)
夏天義還在家裏,家裏除了李三娃外,還有啞巴和慶玉。這一回是夏天義和慶玉吵架哩。夏風一時不知所措,也不知為啥原因,越勸擋父子吵得越凶。夏風就問李三娃這是怎麼回事,李三娃說夏天義在七里溝拉石頭拉土想要他的手扶拖拉機,他就提出用夏天義家的八仙桌換。夏天義同意了,可慶玉得到了消息卻要來拉八仙桌。夏天義當然不讓拉,說你們兄弟五個分房另住了,你憑啥拿這桌子?慶玉說老人總有百年之後的,到時候父母的遺產還不是五個兒子平分,他什麼都不要,就要這桌子椅子,如果這桌子椅子不頂換手扶拖拉機,他可以讓他爹繼續用,如果他爹要頂換手扶拖拉機,那他現在就搬走桌子椅子。夏風對慶玉立即反感,把慶玉拉開,要他不得和二伯紅脖子漲臉地吵,吵什麼來呀!?慶玉說:“夏風你在外邊見的世面多,這桌子怎麼能頂換呢?酒樓上住的馬大中是來這兒見過這桌子的,他給我說這桌子是老古董,在省城值二萬三萬哩。”夏天義一聽,說:“噢,我說你要桌子的,你是黑了心么!”慶玉說:“我說過了,以後我啥都不分的。我是不是你的一個兒子?”夏天義說:“我還沒死哩,你分啥呀?!”慶玉說:“現在不分也行,但不能就好過了李三娃。”夏天義說:“那你給我買手扶拖拉機?”慶玉說:“修七里溝值得你變賣家產?去散散心也就是了。憑你能修了七里溝!你咋修呀,修十年還是八年,你也不看看自己年紀?”夏天義說:“咋,咒我死呀?我就是明日死了,我今日還要修!三娃,你現在就把桌子搬走!”李三娃過去搬,慶玉壓住不放,乾脆坐在桌子上。夏天義說:“你下來不下來?”拉住慶玉胳膊往下拽。慶玉手一甩,夏天義閃了個趔趄坐在了地上。啞巴一直在旁邊看着,見夏天義跌坐在地,衝過去把慶玉從桌上掀翻了。慶玉說:“你碎熊想咋?”啞巴哇哇地叫,慶玉扇啞巴一耳光,啞巴攔腰把慶玉抱起來了往地上墩,像墩糧食袋,墩了三下,慶玉的眼鏡掉了下來。慶玉沒有了眼鏡,就是瞎子,他在地上摸,啞巴把眼鏡又踢開。夏天義也不勸啞巴,說:“三娃,讓你把桌子搬走,你瓷啦?!”李三娃就先把椅子扛起來。慶玉在地上站不起來,罵:“三娃,你敢把桌子椅子搬走,我就敢把你的娃娃撂到井裏!”李三娃一聽,扔下椅子到了院外,把手扶拖拉機發動了,恨恨地開着走了。夏天義在院子裏突然用手打自己的臉,罵道:“我丟人呀,丟了先人呀,我看我死不在七里溝,死不在崖上、繩上,我就死在你慶玉手裏呀!”夏風忙推了慶玉快走,慶玉不走,啞巴拽起他一條腿往院門外拉,像拉一條狗,一拉出去,轉身回來把院門關了。連夏風也關在了門外。
夏風叫門,叫不開。二嬸已經起了哭聲。夏風才跑回自家,把情況說給了在家等着喝酒的人。夏天智當下和君亭上善趕到蠍子尾。夏天智隔着門縫喊:“二哥,二哥,你把門打開么!”院子裏沒聲息,哭着的二嬸也止了聲。上善說:“你就說鄉上書記鄉長說事來了。”夏天智又喊:“二哥,二哥,鄉上的書記和鄉長來給你說個事的。”院子裏還是沒反應。君亭說:“讓我喊!”上善說:“你喊更不開門的。”夏風說:“叫啞巴,啞巴在院子裏。”夏天智就喊啞巴,從門縫看,啞巴已經從堂屋出來了,就立在院中,偏不開門,氣得夏天智咚咚地敲,二嬸才出來把門開了,說聲:“天智!”就哭了。
眾人進了堂屋,夏天義直戳戳坐在小條凳上,眼睛閉着,鼻孔張得很大。夏天智說:“有啥大不了的事,生這麼大的氣?!”一句未了,夏天義突然跳起來,從門后抄起了一把斧頭,哐哐地就在院子裏的桌子上砍起來,立時一條桌腿便砍斷了。眾人登時愣了,緩過神忙去奪斧頭,夏天智卻說:“砍得好!要這桌子幹啥?”夏天義越發像頭獅子,又是十上八下地砍,桌子成了一堆木板,然後咣地把斧頭撂了,說:“這是我的桌子,我怎麼砍就怎麼砍!”眾人都呆了像木雞,二嬸號啕大哭。夏天義吼道:“你哭啥呀,咱生下冤孽了有啥哭的?!”臉黑得像鍋底,卻說:“來了,坐。”取了他的黑捲煙一一給大家散,也給了君亭一根。都不知道該說些啥,君亭倒說:“二叔,你這可是很長日子沒給我散過煙啦!”夏天義說:“你不見我,我給鬼散去?”上善趕緊打圓場,說:“哈,這下沒事了,啞巴啞巴,你沒眼色,還不把這些木片子拿開,給你爺搬凳子呀!”啞巴把砍下的木片拾開了,端了凳子給夏天義。夏天義沒坐,讓鄉書記坐了,又拿了另一個凳子讓鄉長坐。君亭忙搬了那把紅木椅子給了夏天義。上善說:“今日天智叔擺了酒席,為的就是要給你和君亭喝化解酒的,這酒還沒喝,隔閡就解決了。我知道了,天義叔不到天智叔家是個陰謀,故意要讓君亭親自上門的。”夏天義說:“我和君亭有啥隔閡?為了集體的事,吵是吵嚷是嚷,心裏沒仇沒恨的,我恨的就是我養了個狼,咱整天說誰是誰的掘墓人,慶玉才真的是我的掘墓人!”鄉長說:“你兒子當然是你的掘墓人呀!”夏天義說:“我就是死了,讓狗叼着死了,也不讓他送終!”夏天智說:“到底是咋回事么?”夏天義說:“咋說呀,不說啦,你們去吃酒吧,不要為我家裏的事敗了大家的興。”君亭說:“二叔,你不說我們都知道了,慶玉不讓拿桌子換手扶拖拉機,咱就不換了么……”夏天義說:“不換了他慶玉也休想拿到!”上善說:“這桌子是魔鬼變的,砍了就安然了!”君亭接上說:“兩委會已作了決定,讓你承包七里溝,你願意怎麼干就怎麼干去,村上不收你的承包費。沒有手扶拖拉機,把村上的那輛舊手扶拖拉機也就給你!至於這屋子裏的東西,他慶玉要,你不會答應,就是你答應了,村裡也不同意,只要你老在,誰都不能動一針一線,即便你和我二嬸都不在了,分家還得村幹部主持吧,我君亭還得出面吧?”鄉長就拉了夏天義,說:“君亭話都說到這兒了,你還不笑一下?”夏天義不笑。鄉長說:“你不笑?”戳了一下胳肘窩,夏天義說:“我修七里溝是我沒辦法了才去的,靠我能把七里溝修好?鄉上領導都在這兒,你當支書的不是說同意我承包七里溝,你應該實施什麼時候去淤七里溝啊!”鄉長就說:“老主任,你這就得寸進尺了,淤不淤七里溝那是以後的事,今日咱先喝酒,還有省城的人哩,不要晾了人家。”連搡帶扯,把夏天義拉出了門。夏天智讓二嬸也到家去,二嬸不去,說:“你二哥咋活得像娃娃一樣嘍!”把褂子讓夏天智給捎上,還有那副大橢子眼鏡和一包黑捲煙。夏天智就指着啞巴罵:“沒心眼,叫你開門咋不開門?!”啞巴只是笑,然後跑到廁所就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