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二(8)
城隍老丈人這邊,由於桃花爹是個不善應酬的粗人,一切有關妝奩、禮儀、樂班、酒水、杠腳等等的坤方大小事務和收受禮品、銀錢出入之類,全由高老道的生死兄弟、雙溪口村的巫師李鐵嘴一人獨力承擔。只見他手裏捏着大把大把的鈔票,跑進跑出,忙前忙后,滿面紅光,精神煥發,簡直比他自己娶媳婦兒還高興。
桃花那天服了胡大夫的葯,神志剛剛清醒了一些。第二天聽說高老道拿着城隍老爺的親筆帖子來求親,父母親已經答應了,正在為她準備豐盛的妝奩,突然間安靜下來,高高興興地梳頭洗臉,打扮得乾乾淨淨,漂漂亮亮,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只等着上花轎做城隍奶奶了。
只有桃花的娘眼看着活蹦亂跳的大閨女說話間就要到陰間去成親,從此再也不能見面,不像嫁給潘家,儘管家裏窮些,卻只有五里路,一年中至少還能見她三次五次、十回八回的,因此越想越覺得閨女嫁城隍還不如嫁平頭百姓。她心裏悲痛,男人又不聽她的,只有自己一個人躲在家裏想一陣哭一陣。哭煩了桃花她爹,跺着腳把她大罵了一頓,說她不識事務,不知好歹,在大喜的日子口煞風景,把她拖到樓上倒鎖了起來,再也不許她下樓了。
縉雲縣是個山區小縣,交通不便,與外界的交往比較困難。儘管這裏自古以來就是出文人才子的地方,但是科學文明在這裏還是剛剛萌芽,老百姓頭腦中的封建迷信思想簡直是根深蒂固,一時間還無法解決。因此一直到了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城隍老爺在鄉民中的聲望,比起縣太爺來,仍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在他們的心目中,縣衙門自古以來就不是替老百姓辦好事的地方。除了收繳賦稅,還要打屁股,如今還要抽壯丁;只有城隍老爺的廟堂才是平頭老百姓攘災祈福的地方。善男信女們家裏有了什麼事情,不論大小,都要去問城隍,求城隍。孩子病了,到城隍廟的大香爐里包一包香灰回來開水沖服,這是城隍廣濟萬方、普度眾生的神葯;出門去做哪路生意,或夫妻反目如何和解,都可以到城隍廟去求夢,請城隍老爺在夢中明示;甚至家裏走失了一頭豬,也可以到城隍廟去求一根靈簽,問問失落在何方,能不能找到。城隍老爺雖然不會說話,卻是有求必應的,城隍廟的門檻雖然高,卻是誰都可以邁進去的。它跟縣衙門的陰森可怕、無錢莫進適成對比,這就難怪老百姓們願意接近城隍而躲開縣衙門了。
縣衙門裏,除了一大幫官幕吏役之外,在各鄉各鎮各村各店,還有許許多多鄉長鎮長村長保長之類的人物專為縣衙門效勞;城隍廟裏,除了廟董廟祝之外,各鄉各村也有他們的代理人,那就是巫師巫婆之類。他們平時都是靠城隍和鬼神吃飯的,因此城隍廟裏有什麼大的舉動,只要通知他們一聲,就全能辦得熨帖周到。別看他們手裏沒有傳票、命令、鏈條、刀槍之類,可辦起事兒來,卻比衙役公差們要麻利脆快得多。這裏的原因奧妙,就在於官府的令兒是可以反抗的,而神佛的令兒是無法反抗的。——因為神佛無所不在,根本無處可逃。
眼下,全縣眾神之尊的城隍老爺要娶媳婦兒了,這麼大的喜事,全縣的老百姓誰敢不捐資輸糧?儘管是抗戰時期,烽火不息,連遭災癧之後,已是民窮財盡,但是善良的赤子們寧可自己餓肚子,吃野菜,也要把水旱病癧重重災難之後僅余的些許財物,一點兒一點兒地斂聚起來,敬獻到廟董廟祝們的手中。至於財東大戶們,那是當然不會錯過這個大好時機去結交城隍、大做功德的,除了送去大量豬羊鵝、雞鴨魚之外,陳年的佳釀,真絲的被面,繡花的龍袍,精美的擺設,都有人送到城隍山上去。把胡深的新房佈置得花團錦簇,富麗堂皇,比他在世的時候不知要顯赫多少倍。
桃花水米不沾牙,奄奄一息地躺着,只剩下一絲兒微弱的氣息,拖過了六天,到第七天早上,終於香消玉殞,紫玉成煙,一縷芳魂先期到達城隍廟與胡老夫子圓房去了。
由於天氣太熱,不能停屍;更主要的還是城隍廟裏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不能久等了。好在一切已經準備妥當,棺木、裝裹也都現成,當天上午九時正,在李鐵嘴的號令下,按照新娘子上轎的儀式,吹吹打打,鼓樂喧天,在鞭炮聲中,盛裝入殮。另外專扎了一個彩亭,罩在大紅色的棺木上,權代花轎。午時三刻,花炮三聲,“彩轎”起杠了;樂班前行開路,雲鑼鼓鈸,簫笙管笛,胡琴琵琶,奏着粗細十番樂,“顯佑伯”、“永寧侯”的全副儀仗執事引導着棺木隨後,接着是一溜兒小轎,抬着神親鬼戚、經辦大員。最後是新娘子的嫁妝,一杠接着一杠,哩哩啦啦的,抬了足有七八里地長,只有這個時候,桃花的娘才被准許放下樓來,按照當地女兒上轎的習慣,在大門裏一聲高一聲低地嚎陶大哭——從“彩轎”起杠哭起,直哭到末一台嫁妝出門,哭了足有半個多時辰,終因傷感過甚,失淚過多,眼前一黑,訇然倒地,暈死過去。
儘管我父親不在縣裏,桃花她爹也沒忘記我們這家親戚,早早地就打發知客手捧着喜帖報喜來了。我母親一生信佛,什麼鬼神都拜,對於這樣的曠古盛典,當然不會放過更不會反對。按照兩年前她自己親口的許諾,只要桃花出閣,她一定帶上我到雙溪口去吃喜酒。所以桃花“上轎”的前一日、也就是她咽氣的當天,我母親就帶着我坐了轎子趕到雙溪口洪家來了。
城隍奶奶上轎的那一天,儘管我是名正言順的城隍老爺的小舅子,但是主事的沒有想到這一層,沒給我單獨叫一頂轎子,而是仍舊像我前一天進山一樣,與我母親同坐一轎。儘管我母親體重不足九十斤,九歲的我體重也只有四十多斤,但是酷暑熱天的,也夠轎夫們一戧。我聽他們與李鐵嘴在講價錢,要求加價,但是被李鐵嘴狠狠地頂回去了:“給城隍老爺辦差,賞你幾個錢就應該知足,你還想得罪城隍老爺,多討幾個錢抓藥去呀?”我不顧母親的反對,彩轎起杠以後不久,就以轎子裏太悶太熱為理由,下轎去自己隨着彩轎走,一方面讓抬轎子的輕鬆點兒,一方面也藉此多看看沿路鄉民們的迎送禮節。
每逢“彩轎”經村過店,進村頭出村尾,村民們都按照新娘子過境的禮節迎送。村子裏大戶人家的太太小姐們,還多少有點兒“菲禮薄儀”敬獻給城隍奶奶以作“添箱”,以圖福佑。桃花的爹坐在第一頂扎着大紅綵球的白布篷竹轎里,每次受禮答謝之後,臉上就添一分兒喜色。他張大了嘴巴,光知道逢人就作揖,高興得只會說“同喜!同喜!”別的話,似乎全都忘記了。
“彩轎”抬進城隍廟,在大殿上停了大約兩個小時,就吹吹打打地抬到廟後事先砌好的浮厝里去封嚴了。後殿和寢殿上,四尊新人的塑像,都已經塑造完畢。後殿的塑像比真人大些,寢殿的塑像基本上與真人差不多。新娘子穿戴着鳳冠霞帔,腦後還多了個髮髻,可那姿容神態,塑得栩栩如生,十分逼真,果然與桃花生前一般無二。新房裏放滿了新娘子的嫁妝,櫥櫃箱籠,大小桌椅,枕頭被褥之類,一色兒全是上等原料製成。合縣紳董們送來的各種禮品,更是五光十色,琳琅滿目。其中單是龍袍霞帔,就不下十七八件之多,以致挺大的新房裏,塞得滿滿堂堂的,放也放不下。
婚娶儀式是以塑像的開光代替的。這一天,陳司令果然沒有失約,親自來主持成婚儀式——替塑像揭下了紅綢,點燃了第一炷香,放起了萬響鞭炮。隆重而熱烈的儀式結束之後,合縣紳衿坐下來喝喜酒,老丈人和大媒人並排坐在上首,接受眾人的祝賀。
婚禮辦得極為體面,酒席更是十分豐盛。這場“城隍娶妻”的曠古盛典,到底收入了多少錢,花掉了多少錢,那就只有少數幾個廟董廟祝們心裏明白了。捐資輸財的功德名單,事後當然是要張貼公佈的,不過一者支出多少是篇糊塗賬,二者做好事的人大多不願留下姓名,名單中光是“無名氏”就不知有多少個。凡是捐資數目相等的無名氏,榜上只要有一處,就人人都以為那是自己,還有誰會去查問呢?因此,廟裏收入究竟多少,也是一篇糊塗賬。就這樣糊塗進糊塗出的,誰又能查得出廟祝、廟董們究竟一共中飽肥私了多少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