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門之內(5)
周家新台門內另一位在周作人的幼小心靈里留下了陰暗印象的人物是四七叔,他是禮房的第三代。直到晚年,周作人都不能忘懷他那一眼看去便“可以知道他是鴉片大癮”的臉相,每在傍晚常看見他從外邊回來,一手捏着尺許長的潮煙管,一手拿了一大“貓砦碗”的酒。據周作人自註:“砦當是槽字的轉變,指餵養動物的食器。”(《魯迅的故家·百草園·六五,四七》,第87頁。)身穿破舊齷齪的竹布長衫,頭上歪戴了一頂癟進的瓜皮秋帽,十足是一副癟三氣,嘴裏還唱着小調,孩子們只聽懂幾句:“我有一把苗葉刀,能水戰,能火戰,也能夜戰……”參看周建人:《魯迅故家的敗落》,第18頁。但是據老輩說來,他並不是向來如此的,有一個時候相當的漂亮,也有點能幹。周作人就記得,曾與伯升叔一起請他寫過字。雖因多年不動筆,手是抖的,但看得出他的底子還在,比起義房的伯文叔自誇的顏歐體要好得多。但是,染上鴉片癮以後,他終於成為“人不人,鬼不鬼”了。在把自己的一份房屋也典了出去之後,搬進百草園東北角堆柴草的“三間頭”住去了。百草園裏傳說有一條大火練蛇,是要撲燈光的,夏天野草長得三四尺高,他於晚間在這當中來去自如,卻也沒有發生任何意外,這在周作人這樣的孩子們看來,倒也是很可佩服的。不知什麼時候,他又從“三間頭”搬到全族公用的大書房裏,此時他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到冬天,贖出棉被,當進破竹布衫;到夏天贖出竹布長衫,又當進破棉被。有時到了冬天,手裏沒錢,棉被贖不出,到夜裏,凍得沒有辦法睡覺,他就屈膝坐在床上,破棉襖披在身上,把手腳都包進,就這樣坐到天亮。天將明時,冷入骨髓,實在受不住,就扯着喉嚨大喊起來:“凍殺哉,凍殺哉。”鄰人好心送給他棉花褥,他不多幾天又送進了當鋪。一個冬天,四七叔沒有出來,別人進他屋裏去看,發現他已死在床上。蜷局着,人已經僵了,皮包骨頭,就像一具骷髏。大人們都發出感嘆,說四七不是凍死的,而是死於鴉片煙。紹興正有這樣的俗語:“穿,威風;吃,受用;賭,對沖;嫖,脫空;煙(指鴉片),送終。”
年幼的周作人,對於中國封建傳統的理解,正是與這一個個慘烈的記憶聯繫在一起的。在他的心目中,科舉、鴉片、養妾還有纏足,構成了中國傳統文化中最殘酷、非人性的部分。這對周作人是一條線:以後,他無論怎樣向現實妥協,但對這些摧殘人(特別是婦女)的天性的丑物,他是絕不妥協的;對於這一類的丑物的復辟,他也是絕對不能容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