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門之內(4)
“瓜皮滿地綠沉沉,桂樹中庭有午蔭。躡足低頭忙奔走,捉來幾許活蒼蠅。”周作人:《知堂雜詩抄·兒童雜事詩·甲之二十,蒼蠅》,第64頁。即使是局仄的門前小院,幾乎容不下大自然的生存,童年時代的周作人也能從垃圾堆上的蒼蠅里,獲取豐富的樂趣與知識。直到成年以後,還寫下了一段動情的回憶——
蒼蠅不是一件很可愛的東西,但我們在做小孩子的時候都有點喜歡他。我同兄弟常在夏天乘大人們午睡,在院子裏棄着香瓜皮瓤的地方捉蒼蠅——蒼蠅共有三種,飯蒼蠅太小,麻蒼蠅有蛆太臟,只有金蒼蠅可用。金蒼蠅即青蠅,小兒謎中所謂“頭戴紅纓帽,身穿紫羅袍”者是也。我們把他捉來,摘一片月季花的葉,用月季的刺釘在背上,便見綠葉在桌上蠕蠕而動……我們又把他的背豎穿在細竹絲上,取燈心草一小段,放在腳的中間,他便上下顛倒的舞弄,名曰“戲棍”;又或用白紙條纏在腸上,縱使飛去,但見空中一片片的白紙亂飛,很是好看。倘若捉到一個年富力強的蒼蠅,用快剪將頭切下,他的身子便仍舊飛去。希臘路吉亞諾思的《蒼蠅頌》中說,“蒼蠅在被切去了頭之後,也能生活好些時光”,大約二千年前的小孩已經是這樣的玩耍的了。周作人:《雨天的書·蒼蠅》,第52頁。
這最後一句關於希臘哲人的聯想自然是成年以後追憶時加上的,幼年時的周作人沒有這樣的知識,也沒有這樣的歷史感。但是,那精細的觀察與描寫人那“領解萬物感受一切”的“安詳的容止”,周作人:《雨天的書·生活之藝術》,第88頁。以及戲弄蒼蠅中所表現出來的近乎冷漠的冷靜態度,是小壽的,卻也可以從中看到成年周作人的某些特徵。
幼年時代的周作人,既從傳統節日的鄉風世俗里體驗到生活的野趣,又從對大自然的直接觀察中感受到生命的勃勃生機。這大千世界首先賦予他的是現世之美,是自然狀態的美,一種生氣貫注的和諧美。這就使周作人的心靈從一開始就與中國的傳統哲學、傳統美學取得了內在的契合:這對周作人一生的發展自然是至關重要的。
但當幼年的周作人幾分喜悅幾分驚奇地打量周圍的一切時,他所看到的,絕不只是現世之美;他面對的是一個已經變成殭屍的封建王朝,一個已經開始敗落的封建大家族。於是,他耳聞目睹的不能不是現世的種種醜惡。即使在他盡情享受自然、人生之美時,他也不能不隱隱地感到人世間存在着另一種力量(儘管小壽此時還不能明確指出這是一種什麼力量)在壓抑着美的生機。
於是,在周作人童年的記憶里,不可避免地留下了永遠抹不掉的重重陰影。
幼年的周作人是與他的祖母住在一起的,給他以不可磨滅的印象的,正是祖母的“受苦”形象——
她的瘦長的虔敬的臉上絲絲刻着苦痛的痕迹,從祖父怒罵的話里又令我想見她前半生的不幸。據周作人介紹,“她母家姓蔣,住在陸放翁故居所在地的魯墟,是介孚公(周作人祖父)的後妻,也是伯宜公(周作人父親)的繼母”。她原先是“翰林太太”,“後來遺棄在家。介孚公做着京官,前後蓄妾好些人,末后帶了回去,終年的咒罵欺凌她,真是不可忍受的”(《魯迅小說里的人物〈彷徨〉衍義·祖母》)。這裏所講“她前半生的不幸”,即指“被遺棄”之事。據周作人在《魯迅的故家·百草園·祖母二》中所說,魯迅《孤獨者》裏主人公魏連殳為祖母奔喪,即是以魯迅自己的祖母為根據的。足見這位蔣姓祖母給魯迅、周作人兄弟都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又,據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風暴的餘波》中回憶:“至於對於祖母,(祖父)則更是毫不客氣地破口大罵了,有一回聽他說出了長毛姣姣,還含糊的說了一句房闈隱語,那時見祖母哭了起來,說‘你這成什麼話呢’,就走進她的卧房去了。我當初不懂,後來知道蔣老太太的家曾經一度陷入太平軍中,祖父所說的即是此事。”我心目中的女人一生的運命便是這祖母悲痛而平常的影像。周作人:《談虎集·抱犢谷通信》,第261頁。
我的祖母……在有妾的**家庭中,自有其別的苦境……那種苦忍守禮,如不坐石條、不飲龍眼湯的事,正是常有。至於生平不見笑容,更是不佞所親知灼見者也。周作人:《秉燭談·〈雙節堂庸訓〉》,第31頁。
周作人從祖母“苦忍守禮”里,第一次領悟到封建禮教壓抑人的本性的殘酷,第一次喚起了對於婦女命運的關注與同情。
留在幼年周作人記憶里的另一個陰慘印象,是關於“藍門裏的故事”。
百草園的後園門口,一進門,西邊是工具間,東邊是灶頭,經過一條小夾弄,西邊有兩間屋,一間是魯迅小時候讀過書的地方,別號橘子屋(因為朝西的窗外有一個小天井,長着一棵橘子樹),兩間的另一間,因為兩扇門是藍色的,通稱藍門。在孩子的記憶里,藍門永遠是“離奇而陰慘”的。直到晚年,周作人還彷彿看見:“藍門緊閉,主人不知何去,夜色昏黃,樓窗空處不曉得是鳥是蝙蝠飛進飛出,或者有貓頭鷹似的狐狸似的嘴臉在窗沿上出現……”周遐壽(周作人):《魯迅的故家·百草園·一四,藍門》,第20頁。
“藍門”的主人是周作人的堂房爺爺,周作人祖父是興房第二代,“藍門的主人”是立房第二代。平常稱他明爺爺,本名叫子京,卻是魯迅的第一位老師。多年應試不中,開辦私塾,也因為學問太差,混不下去,終於瘋了。據周作人回憶,一次他教魯迅讀《孟子》,“講到《孟子》引《公劉》詩云:‘乃裹餱糧’,他說這是表示公劉有那麼窮困,他把活猻袋的糧食也咕的一下擠了出來,裝在囊橐裏帶走”。“公劉搶活猻的果子”的故事傳開,使子京極為狼狽。(《魯迅的故家·百草園·一六,橘子屋讀書二》,第22頁。)開始是演出魯迅《白光》裏的悲劇,以後常在半夜裏發作,每次都是大批巴掌,用前額磕牆,大聲說不肖子孫,反覆不已。次早出來,腦殼腫破,神情凄慘,惘惘然出門徑去,沒有人敢同他搭話。到最後那一天,他先來一套自責自打,隨後拿剪刀戳破喉嚨,在胸前刺上五六個小孔,用紙浸煤油點火,伏在上邊燒了一會兒,再從橋邊投入水裏,高叫曰:“老牛落水哉。”開初街坊都不敢近前,落水后才把他撈起,送回藍門裏去,過了一日才死參看周遐壽(周作人):《魯迅的故家·百草園·一九,子京的末路》,第25~26頁。——這是周作人親眼目睹的第一個“死”,一個封建科舉制度的犧牲品凄慘而無價值的“死”。子京自稱“不肖子孫”,自責自打以至自殺,對於同樣是封建大家族子孫的周作人,雖是一時不能理解,卻彷彿恐怖的惡魔一般沉重地壓在心頭,久久不能移開。